大淵國民風開放,常有姑娘家對欽慕的郎君們投擲瓜果,眉目傳情,故而即便是堂而皇之地傾訴衷腸也不足為奇。
靈初那話一出,便有豪放不羈的閨秀不悅地質問她:“你又是何人?又怎知我們對陸大人的心意?!”
話落,愈多如刀似劍般的目光切到了靈初身上。
“真是失禮。”
“想她年少無知不識好歹罷了,陸大人可千萬別將她放在心上……”有姑娘趁機與陸昭搭話,卻驚訝地發覺陸昭的目光直放在那言出不遜的姑娘身上,目色怔然,神色難辨。
卻不像是要與她計較的模樣。
靈初裹緊了她的小斗篷,艱難地抬腳往外擠,含糊一笑道:“……路過!我只是路過,諸位請無視我。”
說罷,飛快地從人群中溜走。
楚云見恍了恍,還未反應過來,就瞧見陸昭撂下棋子道:“這局陸某認輸,失陪了。”然后便起身往亭外走去,只留下微微錯愕的眾人。
垂眸望了勝負未定的棋局一眼,楚云見若有所思地低笑:“……也不知是誰贏了。”
離寒蟬亭不遠處的梅花林中,曲徑幽幽,半壁山崖倚在溪泉旁。
靈初胡亂地往外逃,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此處,她尋了塊青石坐定,平復下跳動的心,然后緩緩抬眸一望。
樹還是那顆樹,路已經不是她認得的路了。
眉間一跳,靈初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從宮中跌了一跤,我怎么就變得如此倒霉。”
“……”不,與其說是跌了一跤才倒霉,不如說是夢見陸昭之后,她原本那灑脫不羈日子就變得有些不同了。
每每遇到陸昭,原本肆意妄為的她就變得十分拙劣。晨時拜訪人家府上,雪日里爬墻偷窺人家,甚至在楚云見說“恐怕在座也有不少人傾慕陸大人”時,下意識便以為是在說自己。
真的……越來越蠢了。
“都怪陸昭那個……混蛋!”靈初深吸一口氣,繼續道:“誰在意他了還?誰又心悅他?長得好看了不起了還!誰還年少無知不識好歹了!”趁著沒人,她憤憤不平地在寂靜的山崖旁瘋狂跺腳。
“……公主。”身后傳來一道似無奈又似低笑的聲音。
被這道熟悉的聲音驚住,靈初猝不及防地噎了噎,眼瞧著就要往前一倒。
而身后那人也不知是出于考量還是不假思索,眼疾手快地提住了靈初斗篷的絨帽,輕松地穩住了她。
穩住是穩住了……但靈初卻被勒得又是一嗆。
“……咳,咳!”她頗為狼狽地回首一瞧,卻發覺陸昭正俯身關切地望著自己,眼眸平靜淡然。
靈初終于忍不住,仰首瞪著他:“陸昭!你想蓄意謀害我嗎?我沒被你嚇死也被你勒死了!”
話才說完,靈初就覺得哪里怪怪的。
陸昭仍是垂眸望著靈初,輕聲道:“臣只是想……”
靈初終于知道哪里怪了,陸昭身量修長,比她高了不少。即便她怒氣沖沖地瞪著陸昭,也得費勁地仰起頭,半分氣勢都沒有了,倒更像是撒嬌一般。
“你等一等!”靈初打斷他,隨后抬腳邁上身旁的青石,居高臨下地對陸昭嚴肅道:“行了,你說吧。”
陸昭一恍,倒是很快便仰首同她溫聲道:“臣只是想扶住公主。”
靈初愈發不可置信起來,她朝陸昭伸出一只手,晃了晃,用瞧笨蛋的眼神瞧陸昭,“那扶住我的手不就好了?!”
哪有人提帽檐的啊?
眼前的皓腕纖細而白皙,陸昭心中微動,第三次,第三次她朝他伸出了手。
“是臣的錯,望公主寬恕。”陸昭輕笑一聲,隨后探手覆住了靈初的手腕,掌心微涼。
靈初盯著他白皙的手,語結道:“做,做什么?”
“石頭濕滑,怕公主摔跤,臣扶公主下來。”陸昭嘴角帶笑,同靈初耐心解釋道。
“……哦,謝謝。”
溪泉擊山石,叮嚀作響,寂靜的梅花林中,只有靈初與陸昭兩個人隔著有些距離地坐在青石椅上。
陸昭扶了靈初下來后,氛圍便有些安靜,靈初只垂眸拂著斗篷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埃。
拂著拂著,靈初悄悄瞥了眼身側的陸昭,卻見他正垂眸注視著自己,深邃的眼眸如同碧潭,幾分清冽幾分柔和。
靈初臉頰一燙,別開目光道:“陸大人來這里做什么?”
陸昭如實相告:“方才公主從寒蟬亭中離去,臣心中擔憂,前來看看公主。”
“……你知道那是我啊。”靈初語氣愈來愈低,垂首擺弄著自己的衣角。
“臣知道。”
“對不起。”
二人同時開口,皆是一愣。
陸昭明白過來,知她愧疚于無心之話,便輕笑道:“公主無需道歉,臣不怪公主。”
……又是這句話。
靈初愈發愧疚,哪里還有方才懟天懟地的樣子,甚至關心起他來,“方才陸大人的棋下完了嗎?贏了還是輸了?”
陸昭輕輕搖了搖頭:“輸了。”
“輸了?”靈初瞇了瞇眼眸,突然打趣起陸昭來。“那亭中欽慕陸大人的小娘子可是要失落了。”
聽她話中的揶揄,陸昭眼波微斂,有意無意道:“公主很在意嗎?”
“不在意。”靈初悻悻道,又不知是良心發現還是什么,小聲補上一句:“也就在意那么一稍稍吧。”
“對了……”陸昭溫和一笑,又道:“公主此次前來靈隱寺,可是為了與空空大師相談?”
靈初驚訝地問:“你怎知啊?”
卻見陸昭拂了拂衣袖,從容自若道:“聽聞公主近日被夢驚擾,又恰逢空空大師歸來長安,臣便想著前來尋問可有什么化解之法,倒不曾想公主也來了。”
他話落,枝頭的梅花一動,飄落幾片嫣然的花瓣來。
靈初心神恍惚:原來此次靈隱寺之行,陸昭,竟是特地為了她而來。
她心中愧疚,便垂下眼眸,掩蓋住皎皎的目光道:“原來如此,陸大人一番好心,我卻在人前那般說陸大人……”
定了定,她才抬起秋水瀲滟的眼眸望著陸昭,笑道:“你不要掛憂,那空空大師與我說,只要心誠,會一世康順的。”
這倒不曾聽說,陸昭挑了挑眉,低聲問:“當真?”
靈初重重地點了點頭,又傾身與他靠得更近些,眼中熠熠生輝:“當真,我允諾……陸大人也會安然無恙。”
遠處突然穿來箭矢的破空聲。
陸昭神色一斂,飛快地將靈初攏入懷中,又抱著她往后一躍,平穩落地。
只見方才二人坐著的地方,赫然插了幾枝寒光凜凜的鐵箭。
靈初:……說好的安然無恙。
林深處漸漸浮現出幾個黑衣影子,他們執著錚然長劍,目露寒光,一言不發地往陸昭與靈初的方向逼近,儼然是有備而來,意有所指。
靈初扣住陸昭的衣袖,擔憂地望了他一眼。
陸昭單手攏住她的腰,慢慢收緊,又身姿凜然地從另一側緩緩抽出一柄雪色長劍,垂眸在靈初耳畔一笑道:“……一些蟲子罷了,別怕,跟著我。”
說完,又恢復冷冷的神色,與黑衣人對峙。
那些人也不說話,提著劍便圍了上了,他們似是很忌憚陸昭,聚成緊密的劍陣,半分余地也不留,出手十分凌厲狠辣。
刀光劍影如有實質般照在靈初面上,在這寒冬雪日里愈發冷冽,而陸昭則是一邊護著靈初一邊游刃有余地與他們纏斗。
他面色平靜,提勁踹開一個黑衣人后,似乎是厭煩了他們沒完沒了的攻擊,手中長劍微轉,以一個極其捉摸不透的角度沒入那黑衣人的腹中。
一時間血色彌漫,覆在素白的雪上,愈發觸目驚心,令人驚慌失措。
靈初伏在陸昭懷中,只覺得聞到那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下意識地收緊了手,面色發白。
陸昭注意到她的不適,微微皺了皺眉,隨后往身后的山崖邊一躍,從血腥處撤離開來。
他擔憂地望了眼靈初,今日這些刺客劍法獨特詭異,恐怕便是那大西賊子派來的。只是他失了算,今日佛殿講經,故而陸昭的人都潛藏在佛殿之外,本以為這些刺客混不進來,想是靈隱寺有他們的內應……
“錚——”的一聲銳響,將陸昭的心神拉了回來,那些刺客瞧出陸昭有所顧忌,愈發逼近。
身后是懸崖峭壁,陸昭回首望了眼,突然記起一事來。他心中微動,俯身同靈初輕聲道:“公主,你可信我?”
靈初被血腥味熏得心神恍惚,刀光劍影之中,還以為陸昭問的是“可心悅我?”——心想難不成今日已是死路一條,以免日后過黃泉渡忘川時太寂寥,陸昭才開口問她的心意,留著個念想喝孟婆湯呢。
可心悅他?刀光凜冽,靈初慎重而決絕地點了點頭——都快死了,不說一句喜歡,著實太虧。
山風獵獵,她攬緊了陸昭的腰,鄭重道:“嗯!”
“……”陸昭頓了頓,垂眸地望了她一眼,只是問小公主信不信自己,怎從她的語氣中聽出幾分悲壯來。
但很快,陸昭便回了神,而后飛快地將手中長劍收起,惹得黑衣人們目中浮起幾分錯愕。
還未待他們反應,卻陸昭攜著靈初后退一步,往懸崖邊上靠去。夾雜著霜雪的微風將陸昭的衣帶拂得輕揚起來,他神色淡然,抱著靈初輕輕往山崖邊一躍,瞬間便沒了影子。
領首的黑衣人眉頭一鎖,連忙飛到山崖邊查看,但見飛瀑流泉,霧氣彌漫,空蕩蕩的一片,哪里還有陸昭的影子?
“那陸昭跳崖了,這可如何是好?”
“呵,莫慌,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按主上的吩咐,那陸昭絕不是這般軟弱之人,往山崖下去搜!動作快些!”黑衣人冷冷吩咐道。
話落,他們便飛快地散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