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素雪,連竹碧煙,靈隱寺的山巒連綿起伏,在冬日暖陽下分外平和。而佛殿前的女眷們偶爾低聲交談,探討佛理,以靜待空空大師前來。
這一旁。
“琴兒可以坐公主身側嗎?”陸琴期待地小聲問道,見靈初不說話,她便以為靈初是默許了,雀躍地將自己的蒲團挪到了靈初身側。
其實她聲音太低,靈初根本沒聽清她方才說了些什么。
靈初見小姑娘挨著自己坐下,朝她笑了笑。
講經還未開始,陸琴便鼓起勇氣同靈初搭話:“琴兒小時候曾見過公主,您還記得嗎?”
靈初撫了撫額頭,憋著氣思索了許久,無奈笑道:“……不記得了,什么時候?”
見她不記得,陸琴也不生氣,反而抿唇一笑道:“約是五年前,琴兒隨家中長輩進宮赴國宴,無意瞧見公主悄悄在御花園中把將軍府的嫡女揍哭了……琴兒心中敬佩公主。”
靈初終于憶起她說的是何事,彼時那將軍府的嫡女言出不遜,暗暗諷刺她雙親逝去,是個不詳的命。靈初不想告訴蕭景凌,便悄悄將那姑娘約到御花園揍了一頓。
見陸琴仍是眸中明亮地瞧著自己,靈初無奈地摸了摸她的發頂,嘆道:“這有什么好敬佩的?難不成你要學我去揍人嗎?”
陸琴垂眸捏了捏衣袖,抿著的嘴角帶著笑,低聲道:“公主是琴兒向往的模樣……”
“……你方才說了什么?”靈初愈發覺得自己患了耳疾,暗暗決定回宮后喚張太醫來瞧瞧。
“沒什么的。”陸琴搖搖頭。
其實公主不知道,那將軍府的嫡女仗勢欺人,常常對自己出言奚落。陸琴不想給陸府惹上麻煩,故而每次都默默忍了下來。
可靈初卻狠狠地將將軍府的嫡女揍了一頓,彼時夜色依稀,正因迷路而失神哭泣的陸琴瞧見靈初將那嫡女按在地上,目光灼灼。
那姑娘邊哭邊咬牙道:“蕭靈初!我要將這事告訴我父親!你吃不了兜著走!”
靈初卻揪著她的衣襟笑得眉眼彎彎,露出皓齒道:“你也太狠心了吧!不過左右我都要被罰,那不如再揍你一頓……免得吃虧。”
將軍府的嫡女氣得發抖。
陸琴在暗處不可置信地捂著嘴,正逢陸昭前來尋她,猶記得當時哥哥身形一頓,又似乎若有若無地笑了笑,便拉著陸琴走了。
靈初見小姑娘似是心神恍惚,思量兩下就同她搭話問道:“你今日可是隨家中長輩而來?”
陸琴回過神來,乖順作答:“家中祖母不宜走動,母親日行請安,故而只跟了兄長與幼弟同來。”
靈初暗暗咬了咬牙,看來昨日那個頑劣的小少年就是她的弟弟了。
談及陸寧,陸琴又小心翼翼同靈初搭話:“聽幼弟寧兒說,昨日公主似乎前來拜訪兄長,可是與兄長相識呢?”
靈初揚起個勉強的笑容:“不熟,不熟,只是偶爾路過罷了,談不上拜訪。”
陸琴卻頗為失落地嘆了嘆,“原來如此,琴兒還以為兄長難得與姑娘家說話,想公主與兄長相識多年呢。”
靈初心中一恍,也說不清是那幾個字讓她眼前突然浮出一些回憶來,只隨口接過話道:“陸大人很少與姑娘家說話么?”
說完,有意無意地瞧了眼半透半掩的竹簾。
陸琴點了點頭,卻又悄悄笑道:“琴兒告訴偷偷公主,雖兄長不與世家閨秀來往,但長安城中卻有很多姑娘家心悅他。”
乍聽這話,靈初也不知從而涌起幾分驕傲感,彎唇一笑,頗為自得地撐著下巴:“……那是自然了!”
陸昭長得這般好看,前世還讓皇兄賜婚娶了自己,定是十分出眾之人才對,不然如何當她的夫君呢?
見靈初語氣突然歡躍幾分,還帶著些許的驕矜,陸琴沒緩過來,眨了眨迷茫的眼睛。
靈初神色一變,擺擺手心虛笑道:“我,我是說像陸大人這般風姿出眾溫文爾雅穎悟絕綸之人,長安城中哪個姑娘不喜歡!”
“琴兒不知,公主竟然如此稱贊兄長!”陸琴眼眸微亮,難掩雀躍地握住了靈初的手:“待琴兒告知兄長一聲,他定會歡喜的。”
靈初心中:……住口,求您了。
為了轉開這個窒息的話題,靈初頗為狼狽地笑著問道:“說,說起來還不知陸大人喜歡什么模樣的姑娘家呢?”
陸琴也很是苦惱,片刻,她搖了搖頭:“兄長從不在家中談及此事,也不與他人來往結識……不過兄長學識淵博,擅對弈作詩,想來也喜歡那般淡雅文靜的姑娘家吧。”
靈初難得沉默地閉上了嘴,安靜得像一個啞巴。
學識淵博,對弈作詩,淡雅文靜,真是哪哪都同她沾不上邊。
她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又擰眉瞅了瞅天,說起來……今日的天氣是不是不太好?怎么總覺得暗沉沉的。
待空空大師于佛殿前講經時,已是過了午間時分,殿外的寒梅殘雪在日光下淡雅柔和。佛理深奧晦澀,盡管空空大師已盡其心思傳授得更通俗易懂、簡易明白,靈初也只聽了個似懂非懂。
朦朧之間,抵不住困意便悠悠睡去,腦袋一晃一晃的。
而依稀夢里,似乎也是個風雪紛飛的冬日,靈初看見年幼的自己拽著個清瘦的少年郎在宮殿中飛奔,發髻下墜著的銀鈴叮當作響。
她欲開口,少年郎彎下腰來傾聽。
她說:“你在這里等一等我,我很快就回來。”
他未作一言。
等她回來時,已經沒有他的影子,只有悠悠空雪回蕩在朱墻琉璃瓦間,而小姑娘嬌小的影子在余光下拉長……他沒有等她,她也漸漸將這件事忘了。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臣還以為公主忘了。”
“想公主與兄長相識多年呢。”
相識多年……是啊,是“相識多年”這幾個安穩又溫柔的字讓她心頭一恍的啊。
夢悠悠轉醒,耳畔傳來陸琴低低的呼喚聲:“公主,公主,講經已經結束了……快醒醒。”
靈初掀開霧氣彌漫的眼眸,頃刻間清醒了幾分,她瞧了瞧空曠不少的殿前處,朝陸琴抱歉一笑:“……竟然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讓你久等了嗎?”
佛殿前只余下寥落幾個人,陸琴抿唇一笑:“并未等太久,只是公子姑娘們似乎往寒蟬亭那處去了,公主可要前去瞧瞧?聽說兄長與國師大人也在呢。”
“國師大人也在?”靈初一邊起身一邊訝異問道,“既然如此,那便去瞧瞧吧。”
“是。”
……
一路與陸琴穿過佛殿前的梅花林,越上幾階青石梯,很快便可隱約瞧見高處有一雋雋孤立的四角亭臺,檐上飛鳥單足而立,似要飛往蒼穹。
而算不得大的亭臺中卻擁滿了少年郎與姑娘們,神情飛揚與雀躍,低聲私語,似是在一同圍觀著什么。
“人如此多……要不還是回去吧。”陸琴抿了抿嘴角。
“怕什么?”靈初揚了揚眉,抬手拉住陸琴往人群中靠近,又憑著嬌小的身形悄悄擠到了前頭。
等到了前頭,卻發覺人群之中,一青衣與紫衣的公子正端坐在石桌前,沉默地執棋對弈——正是陸昭與楚云見。
靈初一愣,在人群中抬眸望去,只能瞧見陸昭垂眸注視著玉石棋盤,神色清冷,骨節分明的手中輕輕轉著一顆白棋。
即便是坐在喧鬧的人群中,他也好似縹緲遠山上的寒雪,遙不可及。
陸琴瞧見了兄長,便乖順地挪到陸昭身后站定。
靈初頓了頓,隨后將斗篷掀起蓋住半張臉,悄悄挪到了楚云見身側。
堪堪站定,便聽見楚云見頭也不回地輕笑一聲,用只有他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道:“醒了?我還以為你還得再睡一個時辰呢。”
靈初驚疑地掃了他的背影一眼,攏著斗篷低聲道:“……我沒睡,我只是在閉目養神。不對,你怎知道是我?又怎知道我睡著了?”
楚云見淡定地抬手落棋,側了側身,卻只笑著答了她后一個問,“哪次聽佛經,我們長公主沒睡過?”
“……閉嘴,下你的棋。”靈初與他斗嘴道,說完,又抬眸望了眼陸昭,卻見他似乎仍是淡淡地瞧著棋盤,仿佛絲毫沒注意到自己。
楚云見笑笑,這才將心神放回到棋局上,卻訝異地發覺陸昭的攻勢似乎變得緊迫了些。他若有所思地同陸昭笑道:“往日與陸大人同朝為官,卻不曾有幸結交。今日才知陸大人棋藝竟如此高深,云見真是自愧不如。”
陸昭淡淡一笑,笑意卻不及眼底,語氣平緩:“論高深,陸某又怎比得上國師大人?”
楚云見捏起一枚黑子,笑意更深:“也不知陸大人這話,是在夸在下還是在貶在下?”
此話一出,氛圍莫名變得有些肅穆,陸昭與楚云見皆是久居高位之人,言語中的暗暗交鋒更是令眾人都靜了幾分。
陸昭似乎有意無意地抬眸望了望楚云見身后,而后平靜道:“國師大人氣質出塵,長安城中仰慕國師風姿的人數不勝數,陸某自然是在夸國師大人。”
楚云見訝異地挑了挑眉,而這話也不知說中人群中誰的心事,傳來一片嬌羞的低笑聲。
“陸大人謬贊,在下不過是米粒之珠,怎比得上陸大人日月之輝。且由在下揣度幾分……不說長安城,只怕在坐的不少姑娘,都暗自欽慕陸大人罷?”楚云見話鋒一轉,世家的女眷們傳來愈發明顯的低笑、推搡聲。
“胡說八道!誰傾慕陸昭了!”
靈初下意識地與他辯駁,空靈的聲音回蕩在狹小的亭臺中。
場面頓時變得安靜下來,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到這位口出不遜的姑娘身上。
楚云見:“……”
陸昭:“……”
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