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真的要過這種生活嗎
左澤文和老師交流解題思路到放學鈴響,從競賽教室回來后,(2)班教室里只剩下陳棲葉還坐在位置上。
左澤文以為陳棲葉在刷題,走近,陳棲葉低頭弓著背,一聲不吭往嘴里塞酥餅,位置四周滿滿都是海苔香。
左澤文有些驚訝:“你怎么還不回寢室?”
陳棲葉咽下嘴里的食物,沒抬頭:“宿管阿姨說不能在寢室吃有氣味的東西。”
左澤文樂了。他目睹了陳棲葉熱臉貼秦戈冷屁股的全過程,也記得那筒海苔餅長長的,少說也有十個,陳棲葉現在吃到只剩兩個。
“你沒吃晚飯嗎?”左澤文莫名覺得好笑,“你也不用一次性吃這么多吧。”
“這是現做現賣的,保質期只有三天,今天晚上不吃完就只能扔了。”陳棲葉又拿起一個,一咬就是一大口,腮幫子鼓起把酒窩撐沒了。
“那我幫你吃一個。”左澤文嘴饞,料定陳棲葉不會拒絕,伸手想去拿最后一個。陳棲葉吸了吸鼻子,左澤文才發現他眼尾泛紅,像是快要哭了。
左澤文默默抽回手。他不擅長安慰人,又站了會兒,就背起書包離開了。教室里又只剩下陳棲葉一個人,他不僅把餅吃完,那些散落在桌面和紙上的餅屑也被他搜集起來吃得干干凈凈,一點都不浪費。
然后他關燈窗從后門離開,繞過(1)班走遠路回寢室——(1)班的燈已經黑了,但他依舊不愿意路過。他甚至下了決心,既然秦戈莫名其妙不搭理自己,他就躲得遠遠的,連(1)班窗外的那片走廊都不踏足。
他堅持了一個星期。這種事情并不需要刻意訓練,還在杭城的時候他讀杭城中學的初中部,從此離開陳望開始住校生活,他就像個體制內的運動員,生活簡單目標明確,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現在只不過換了個路線。
他也重新回到一條正軌,便簽本上的每日計劃邊上畫滿了順利完成后留下的勾。他的休閑娛樂匱乏到連智能手機都沒有,但手機對他而言只是通話發短信的工具,諾基亞磚塊機也能滿足。
而真要說成就感,解出那個獨一無二的正確答案比游戲里的三殺五殺更能讓陳棲葉感到快樂。他重新沉浸在數學的魅力之中,直到星期六晚上才開機,給母親發條短信。
他沒什么朋友,每次開機后的新短信都來自10086,這次卻多了一條未知短信。陳棲葉納悶,點開短信,里面只寫著一句話——看完回電。
這條信息下方附贈一條視頻鏈接,陳棲葉沒辦法用按鍵機看,就打開了教室里的電腦將鏈接輸入,標題一跳出來,他那顆原本沒什么存在感的心就沉沉墜了下去,不等視頻報道加載出來,就把頁面關掉。
他在電腦前坐著,耳邊,墻上鐘表的秒針“滴答”“滴答”,不算快也不算滿,規律工整到不近人情。
他摁亮手機屏幕,回撥那個發短信的號碼,對方很快接起埋怨道:“小葉子,你讓哥哥我等得好苦啊。”
陳棲葉聽出那個聲音,正是兩個星期前堵自己的李敏。
陳棲葉問,聲音干巴巴的:“你想怎么樣?”
李敏讓陳棲葉出校門,約他在一家咖啡廳里見面。兩人面對面坐下,李敏歪躺在沙發里,陳棲葉的后背僵直。
李敏上下打量陳棲葉,笑得不懷好意:“你和你爸年輕的時候長得還挺像。”
陳望就是那則視頻里的被采訪者。六年前,杭城頻道的《老娘舅有話說》曾經接到一位已婚婦女的求助,她懷疑自己丈夫出軌,請求老娘舅去幫忙捉奸。
《老娘舅有話說》本來就是個捕捉獵奇的節目,那個年代的新聞又還算開放,攝影師和記者還真的跟去了酒店,拍到了陳望和那人的丈夫。
所有人都先入為主地把陳望當成小三,沒想到陳望也算某種程度的受害者,差點對那個男人動手,問他都結婚了還出來約什么炮。
他完全不避諱鏡頭地穿衣服,離開前還不忘提醒男人的妻子快點離婚,你老公連女人都不愛,更不可能愛你。
陳望在那段視頻里氣勢很足,采訪當年沒什么水花,幾年后不知什么機緣巧合突然在某個同志論壇里火了,陳望甚至被說真性情。
但跟帖的人里有和陳望同城圈子的,讓大家別急著夸,這人私生活亂得很。跟陳望約過的也來了回憶往事了,說陳望也是個半斤八兩,他去過陳望家里,那人也有孩子。
李敏說:“那孩子不就是你嘛。”
陳棲葉盯著他:“我和這個人沒關系。”
“怎么能這么說呢,你身上可留著他一半的血。”李敏唉聲嘆氣,“這就是命啊,他再臟,也是你親爹。”
陳棲葉被對方言語上侮辱激到閉眼,再睜開,問:“你是怎么找到這個的?”
陳棲葉并非第一天知道這段報道的存在,畢竟陳望之前如此放縱,出事很正常。不過被拍后他確實收斂了些,陳棲葉剛開始還會擔心自己會受影響,但一切照舊,因為他的生活和陳望并沒有交集,也沒有人像李敏這樣的惡狗咬住自己不放。
陳棲葉喉結蠕動:“趙卓讓你這么做的?”
“有位好心人搶了我的活,我現在單干。”李敏的意思是趙卓并不知情,他眼珠子往上抬,像是在思忖:“你說……我要是把這視頻往溫臨中學貼吧一放,你得多出名。”
陳棲葉不和他兜圈子:“你要多少錢?”
李敏故作稀奇:“怎么這么爽快。”
“我有助學金。”
“這樣啊,那就……先來個三五百吧。”李敏決定把陳棲葉當長期糧票。他是個還未出茅廬的社會混混,但也知道殺雞取卵要不得,肉要慢慢割。
陳棲葉說:“我現在沒有那么多錢。”
李敏說:“不著急,下個星期五這個時間點給我。”
“我下個星期要去參加聯賽,需要——”
“這我可不管,到時候帶上錢,在這個咖啡廳見。”李敏占足了上風,不容置疑地打斷。他對陳棲葉的合作態度非常滿意,想裝模作樣地跟對面的人握個手,又若有所思地收回。
“你干脆去你們學校找個人吧,”他隱晦地一笑,“那個學校里有錢人的小孩多得是,你隨便跟一個,肯定比獎學金拿得多。”
陳棲葉要聽吐了:“你真惡心。”
李敏斂笑,覺得陳棲葉給臉不要臉:“你又能干凈得到哪里去,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他壓低聲音,惡狠地對陳棲葉說:“你的血也是臟的。”
陳棲葉不再和李敏多言,離開了那個咖啡廳回學校,整個人都是恍惚的。他沒把這件事告訴母親,也不可能告訴老師,李敏這種人要是被逼急了指不定會干什么,要是真把這件事捅破,他還能再轉學到哪里去。
他的注意力完全沒辦法集中,同學們返校后,他看著題目,耳朵不受控制去聽別人的竊竊私語。左澤文在家對了物理初賽的答案,好幾道大題都沒做對,坐在前面一排的杜欣怡對這人考試后的心態爆炸習以為常,說:“有什么好灰心喪氣的,說不定就進兩個星期后的復賽了呢。”
左澤文單方面把秦戈視為自己的宿敵,問:“秦戈考的怎么樣?”
“他說自己交了半張白卷。”杜欣怡聳聳肩,也不知道秦戈這話說得準不準。
“白卷就白卷唄,”左澤文自怨自艾,“反正他去年就拿過省二,夠申請自主招生的校招名額了。我這次要是沒拿獎,就沒機會了。”
陳棲葉聽著這個名字,終于有了一絲希望。秦戈人脈廣家世好,誰都給他份面子,他要是愿意幫忙,這件事未必會變得更糟糕。
但秦戈不搭理他了。
雖然想不透原因,秦戈不認他這個朋友了。
全國中學生數學競賽初賽在上個學期舉行,陳棲葉在杭城能排進前五,他在九月中旬的聯賽前最后一個星期過得混沌不安,沒做進一道題,空空等待時間的流逝像等待審判。
一墻之隔,秦戈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創新班課程進度快,高三第一個學期就進入復習階段,每天都是試卷和習題,每個老師都在課上分析昨天的作業。他偶爾會出神,目光從黑板游走到窗外,穿過聒噪的蟬鳴和葉隙間的光,遙遙望向不遠處那個競賽教室,他曾在那里地方短暫地投喂過一個叫陳棲葉的少年。
秦戈也連著記了好幾個星期日記。江知書給了和陳棲葉一模一樣的建議,既然秦戈寫作為總是以湊字數為最終目的,那不如從頭開始培養表達欲,寫點流水賬也是好的。秦戈放學回家后在書桌前翻開日記本,寫上日期和“星期五”,再換行記錄道:今天教室空了一大半……
和還有復賽的物理聯賽不同,明天的數學聯賽將直接決出省獎,再從省一等獎中挑選二十人左右備戰全國決賽。兩個創新班里有不少同學都在上個學期的初賽中獲得參加聯賽的資格,需要去潭州另一個縣級市統一參加考試,所以學校就給參賽學生們包了車訂了住宿,讓他們提前一天去熟悉考場環境。
秦戈日記寫著寫著,心思就又飄到別處。他掏出手機刷朋友圈,同班同學們都已經抵達酒店,正和(2)班的一起吃晚飯,二三十個人坐滿轉轉小火鍋一條傳送帶的兩側,最前面的馬思睿還帶了自拍桿給全部人來了張合影。
秦戈看著合影里各種各樣的鬼臉,先是笑,隨后覺得缺了點什么。
然后他又把每個人的臉都仔仔細細看過去,再數了一遍人數減去自己班的,他能確定陳棲葉不在照片里面。
他為什么不一起吃火鍋?秦戈想不出理由,陳棲葉這么愛吃,這家店又是自助性質的,他沒理由錯過。
秦戈越想越不對勁,給馬思睿打電話,馬思睿正撲哧撲哧吃得正起勁:“誰,陳棲葉?”
馬思睿的聲音飄遠,應該是去問(2)班的同學,然后又變得正常:“陳棲葉好像沒來。”
“什么叫好像。”秦戈讓馬思睿給個準話,馬思睿的聲音飄遠又飄回,重復一個(2)班同學的話,“他還在學校。”
“什么?”
“嗯,”馬思睿不覺得這是個什么事兒,嘴里有食物含糊不清道,“他說他今天下午跟別人有約,不坐學校的車,明天上午自己來。”
“他——”秦戈走出書房來到陽臺,想說陳棲葉這樣的人上哪兒“有約”,他住的地方視角好到能將整個溫中一覽無余,學校圍墻外的公交車站,白襯衫藏青校褲和職高的藍制服混在一起。
秦戈心一沉,突然想到什么不好的可能。
他對馬思睿說:“幫我問問陳棲葉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馬思睿起哄:“誒喲,是誰在競賽教室里把人家罵走了,怎么反射弧這么長,現在才想起——”
秦戈沒工夫和馬思睿逗嘴皮子:“你還想不想吃上次那個海苔餅?”
馬思睿連忙把競賽生的信息表發給秦戈,里面有陳棲葉的電話號碼,秦戈打過去,撥了兩遍陳棲葉才接。
“……喂?”陳棲葉第一次見這串數字,以為李敏出于警惕換了個號碼,從取款機那兒出來后邊往回走邊說,“我剛取到錢,六點半在那個咖啡廳見。”
“你要給誰錢?”
陳棲葉聽著那個聲音,停住腳步,握按鍵機的手不由自主攥緊。
秦戈又問:“你要去見誰?”
陳棲葉倉皇四顧,仿佛秦戈就在自己身邊。
但他在這條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孤單到無處遁形,只有紅艷的太陽光拉長他的影子。
“沒、沒誰,我——”他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索性掛了電話,秦戈再打過來,他全都摁拒絕鍵。
他也失去了邁步的驅動力。他伸出左手高高舉起,像是要抓住一束陽光,掌心卻空空如也,只有腕處血管的顏色在陽光照射下更明顯,青的紫的和那光一起扎進他的眼。
同樣將他穿透的是秦戈的聲音,那聲音里有青澀和沉穩,在他耳邊回蕩著,像是在問,真的要過這種生活嗎?
他的手機再次響起。
陳棲葉盯著來電顯示,那是李敏的號碼,他接通,李敏問:“怎么還不來?”
“出了點事……”陳棲葉說,“咱們換個地方。”
李敏沉默幾秒:“你別給我耍花招。”
“你上次帶我去的山腳下還沒裝監控,十分鐘后在那里見。”
陳棲葉掛斷電話。
然后下定決心回到自動取款機前,把之前取的三百塊錢又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