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遠是看著徐以寒從邱阿姨手中接過那只錦盒的:黑緞面兒,金鎖扣,方方正正立在徐以寒掌心。
這一刻連邱阿姨都不自覺地肅穆起來,她抿了抿嘴唇,低聲說:“錢我收到了,那這東西……就給你了。”
徐以寒只點頭,不說話。
待邱阿姨離開,徐以寒看向鄧遠,臉上才總算帶些溫和的神色。
“姐姐,買了這個,我就沒錢啦。”他輕飄飄地說。
鄧遠只當他在開玩笑,盯著那只錦盒問:“這是什么?”
“你來看。”
鄧遠便在徐以寒身邊坐下。
徐以寒沖他笑了笑,利落地掀開錦盒。
“頭發,我爸的,”徐以寒說,“可以拿去做親子鑒定。”
鄧遠:“那你——”
“嗯?”
鄧遠大概是想問“那你是不是要做親子鑒定”,但話到嘴邊又沒問出口。也許是他覺得已經不必問了,東西在徐以寒手里,他能不去做嗎?
徐以寒輕輕撕開密封袋的封口,將那一撮黑黑白白的頭發捏在指間。他迎著陽光不斷變換角度端量那頭發,認真得像鑒定玉石的手藝人。
“姐姐,你知道嗎,”徐以寒收回目光,“我小時候曾經特別、特別希望我爸帶我去做親子鑒定,甚至有一次,我還當面求過他。他呢,什么都沒說,打了我一頓。”
鄧遠:“……”
徐以寒仍然捏著那撮頭發:“那時候我太小了,不懂那些彎彎繞繞。后來我才明白,他怎么可能帶我做親子鑒定?如果我是我爺爺的孩子,那徐家就是亂倫,我就從他兒子變成了他弟——他怎么可能帶我做親子鑒定呢。”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恨他,也恨我媽,我總在想,如果我真是我爺爺的孩子,那我媽——她怎么做得出來這種事?我又想,他為什么就不能帶我做個鑒定?他既然那么討厭我,為什么不能給我個痛快?我在徐家,人人都看不起我,憑什么?這又不是我的錯,我的身份又不是我決定的!再說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啊?”
徐以寒捏著頭發的手在顫抖,他閉了閉眼,兩行淚簌簌滑過臉頰。這是他第二次在鄧遠面前流淚,第一次是母親的十周年忌日,他在黑暗中悄悄流了滿臉的淚,而這次是青天白日,他在鄧遠的目光中,身體像一只燒開的、嗚嗚冒水的壺。
“姐姐,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希望我不是徐以寒,我如果是徐以則或者徐以倩就好了,總之是誰都行,只要不是徐以寒。我想如果我不是徐以寒,他們就不會那么對我了。直到——直到后來,后來我突然反應過來,我不是唯一一個,”徐以寒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聲音卻越發哽咽,“我不是唯一一個,和我一樣不被他們當做人的,還有我媽。她從嫁進徐家那一刻起就被看不起,她被罵、被打,被強暴——如果我真的是她和我爺爺的孩子——她怎么會愿意和一個老頭上.床?她是被強暴的。”
徐以寒渾身都在顫抖,只有食指和拇指緊緊捏住那撮頭發,力氣大得指尖都變成青白色。
“可我媽媽那么好,又溫柔,又漂亮,又能干,過年的時候她帶我回老家,她一個人,能做出那么一大盆魚糕——她還會跳舞,會殺雞,會編竹筐,我到現在還記得她說話的聲音,她的嗓子有點粗,但是跟我說話的語氣總是很溫柔的。我媽這么好,他們憑什么說我是野種?他們憑什么那樣對我?無論我爸是誰,鄧秀麗都是我媽,其實我他媽早就不在乎我爸是誰了,我只在乎——他們竟然傷害我媽。”
徐以寒雙眼通紅地看向鄧遠:“有時候我覺得我完全就是個垃圾,我要報仇,就必須像條徐家的狗一樣……但是姐姐,你知道嗎,每一次我覺得我完全是個垃圾的時候,我都安慰自己,不是的,我不是垃圾,因為我做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媽媽,都是因為……因為我愛她。可是這話說得太多了,我就有點懷疑自己,我到底是為了我媽報仇呢,還是我只是給自己找理由?也許我就是和徐家人一樣的爛東西,我就是想要徐家的家產,我只是打著為我媽報仇的幌子做狗?很多次我都這樣懷疑自己,姐姐,直到有一天,老徐死了。他死的時候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我沒法給我媽報仇了。”
“然后我才確定,我做那一切確實是為了我媽,我不在乎我是哪個狗.日的男人的兒子,我只要知道我是鄧秀麗的兒子就夠了,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個道理,我竟然糾結了小半輩子才想通——所以我買了這撮頭發,一百萬,我可以拿這撮頭發去做親子鑒定,也可以不做,我買了這撮頭發,做不做親子鑒定就完全是我的選擇了。”
“姐姐,我知道我被人看不起,從小到大,一直是。別人看不起我,因為我是‘野種’,我也看不起我自己,因為我恨透了徐家但還是當徐家的狗,”徐以寒把手伸進褲兜,從里面掏出一只黑色打火機,“‘野種’也好,狗也好,都是由不得我選的。只有這一次,姐姐,這一次我能自己選,選擇權完全在我手里。”
“咔噠”一聲,徐以寒摁下打火機,一簇筆直的火苗被他握在手中。火苗被徐以寒的呼吸拂得顫抖,映在鄧遠的瞳孔里,鄧遠的瞳孔也在顫抖。
徐以寒將老徐的發絲湊近火焰,越來越近——發絲燃了起來!
“這是我最后的機會,我可以選擇去做親子鑒定,也可以選擇不去做,”徐以寒滿臉淚痕,他將老徐的發絲全部送入火焰中,瞬間他的指尖被灼燒得通紅,他一字一句道,“我選擇不做,因為我知道我媽是誰,這就夠了。”
他就這樣燒了老徐的發絲,親手斷送了最后的、知曉父親是誰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