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是方文直接聯系了劉語生。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劉語生剛剛走出醫院食堂,手里端著盛滿小米粥的飯盒,現在母親只能喝小米粥。他匆匆把飯盒放在窗臺上,指尖還被溢出的米湯燙了一下。
“雨聲,我是方文,就是這次比賽的總編輯,還記得我吧?”
“嗯,記得,記得,您好,”劉語生甩甩通紅的指尖,“是有什么事嗎?”
“對,這個,”方文清清嗓子,好像有點兒尷尬,“你看今天的評論了嗎?”
“啊?還沒看,這幾天我家里有事兒……”
“那我就直說吧,”方文輕嘆一聲,“你把女主角R寫死了——當然這是你個人的情節設置,我不反對,但是十度千千的粉絲們就,意見比較大。”
劉語生一頭霧水:“我沒把R寫死啊?”在這次的更新里他確實寫了R和男主并肩作戰的情節,但結局是男主和R雙雙重傷昏迷,絕對沒死——他怎么可能把主角寫死?
“嗯?”方文也疑惑起來,“你的更新的最后一段,稍等,我給你讀一下——‘傾盆大雨將操場上的血跡沖刷干凈,狂風驟作,連那件T恤的碎片也被席卷到不知何處。夜色越來越深,空曠的操場上除了狂風暴雨的聲音,就只有一陣陣斷續的喘息……這一夜過后,旭日東升,陽光無遮無攔地灑向大地,然而在操場上,R的尸體已經僵硬了。”
方文:“這是你寫的沒錯吧,我是照著網頁上的更新讀的。”
劉語生完全懵了。
他有印象他寫過這段話,但他寫死的,不是配角老N嗎?
“我……這不是我寫的,不,我的意思是我寫死的不是R,”劉語生慌亂道,“最后一段我寫死的是老N!就是R的手下,也參與了戰斗的那個男的,你看見前面關于他的內容了嗎?他也是重傷,他——”
“但你發上來的內容里死的就是R,”方文頓了頓,低聲說,“稍等一下。”
然后他就不說話了,大概過了半分鐘,他忽然開口:“我現在不在辦公室了,在茶水間,這里就我一個人。”
劉語生還是懵的:“啊?”
“你是不是寫錯了,這種情況我以前也見過,就是作者筆誤,心里想的是A寫出來是B。”
“我想不起來了,”劉語生心急如焚,“我真的想不起來了,這幾天我媽住院,事情太多……我回家看一眼行不行?你等我一小時——不——四十分鐘就夠了,我回家開電腦看一眼!”
方文卻阻止道:“不用,現在看了也沒用,賽制里寫了的,作者一旦把更新發上去就不能更改。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兒,我是要告訴你,十度千千的粉絲已經在找你麻煩了,因為你寫死了R,你知道……這個角色是十度千千花了不少筆墨來塑造的,粉絲說你這是針對十度千千。”
劉語生動了動嘴唇,說不出話。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法做任何解釋。
“現在這個劇情只能繼續往下寫,看看其他作者能不能挽救一下。我是想告訴你,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劉語生愣愣地說:“好,我會的。”
方文“嗯”一聲,無奈道:“比賽的情況比我想象中混亂多了……我只負責文字內容,只能提醒你到這兒。”
“好……謝謝您。”
回到病房,等母親喝完粥,又洗了飯盒,劉語生才總算能打開蔚藍APP,他直接點進自己的更新內容,最后一句話里——死的真的是R。
雖然他已經做了準備,但看見評論區里的留言的那一刻,他心底還是升起一陣巨大的恐慌。
一眼看去,全是罵他的。
客氣一點的,質問他為什么要寫死女主角R,為什么偏偏要寫死這個十度千千所著重刻畫的人物;不客氣的,就直接粗口開罵——罐頭帶魚今天司馬了嗎?罐頭帶魚怎么還沒暴斃?罐頭帶魚這死.爹貨什么時候滾出比賽?嘆為觀止,第一次見這么下作的玩意兒!自己寫不好就把別人寫得好的毀掉,還能再不要臉點嗎?
他攥著手機的手在發顫,“死.爹貨”三個字像大頭針扎進他瞳孔里,罵這句話的人也許不會知道,他父親確實在他很小的時就死了。
在他的構思里,死的確實是老N。可這幾天他實在太累:在醫院要不停地照顧母親,為她翻身、捏腿、擦臉、倒尿、量體溫、喊護士換藥……而和趙辛的那通電話,又著實令他筋疲力竭。他不敢保證自己沒有筆誤,因為他知道這章更新寫完之后他只草草檢查一遍,便急著趕去醫院了。
事已至此能怎么辦?方文的意思他明白,內容是改不了了,顯然,解釋也沒有意義。
沒人會相信他。即便是告知他這件事的方文也只是說“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而不是“我相信你”。這個世界上沒人會無條件相信他,哪怕是他母親——這個道理在當初退學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他記得當時母親趕到學校后,他曾哀哀地向母親解釋,我寫的不是違法的東西,也不是不好的東西,媽,我寫的只是……沒用,母親還是給他干脆的一巴掌。
“劉語生,”母親嘶啞道,“你不想來醫院,就喊你王叔過來。”
“媽,我沒不想來,”劉語生連忙收起手機,“剛才編輯找我有點事……好了,現在沒事了。我給你捏捏腿,啊?”
直到晚上十一點過,母親終于輸完液,沉沉睡去。劉語生掏出手機,大拇指在Home鍵上放了很久,終究沒有摁下去。
他不敢看。
一次又一次,是從十度千千的粉絲說他抄襲開始的嗎?不,是從四年前他續寫的小說被寄到學校開始的。一次又一次,在密密麻麻的指責和謾罵中,他毫無還手之力。這一次呢,這一次他是什么?是毀掉別人心血的無恥之徒,其實這事他也早就做過了對不對?如唐納森所言他續寫《樓上的人》就是毀掉《樓上的人》。
劉語生真希望有條地縫讓自己鉆進去,自此不見天日。
但無論如何,這煎熬的一夜還是緩緩流走,天亮了。
早上六點多,劉語生在硬邦邦的折疊床上睡著了,他睡得極不安穩,在顛倒的夢境里他竟然回到了那所學校,同年級的學生都傳遍了,3班的劉語生寫的,喏你看,好惡心啊……我的天他怎么寫這種東西?哈哈他是變態嗎?男班長找到他,溫和有禮地說,你能不能搬出去住?我們覺得你這樣不適合住集體宿舍……還是這些同學的聲音,他們說,你怎么能把R寫死,你要不要臉啊怎么能這么下作,千千筆下的R那么好她又獨立又堅強又美得驚艷你怎么能把她寫死……
劉語生猛地睜開眼,他的手正緊緊壓在胸口。
王叔已經到了,見劉語生醒來,笑呵呵地說:“語生快回家好好睡會兒吧!看你這幾天,都瘦啦!”
劉語生恍惚起身:“王叔……現在幾點了?”
“九點五分,”王叔笑道,“你睡得可真香,護士來好幾趟都沒把你吵醒。”
“……嗯,是嗎,”劉語生搓搓臉,疲倦地笑,“還真不知道護士來過。”
劉語生洗了把臉,慢騰騰地走出病房。一路上,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和他擦肩而過,這會兒正是查房的時候。走出醫院,到公交車站,也還能看見手里提著印有“甘城第二醫院”字樣的塑料袋的病人,或是病人家屬。一切如常,似乎什么都沒發生。
而這當然只是他一廂情愿。
事實上,從昨晚開始,十度千千的粉絲便在罐頭帶魚的專欄里開始了又一次的瘋狂刷負,同時,#罐頭帶魚下作#的話題被買上微博熱搜。甚至有一位不大知名的言情作者跳出來說:作為一位作者,我實在無法接受罐頭帶魚這樣的人繼續寫作,他的存在是對“作者”二字的侮辱,在此我以我的名義提出——罐頭帶魚不配寫文!此微博一出,便被十度千千的粉絲瘋狂轉發,他們眾口一詞地說:罐頭帶魚不配寫文!
這一切劉語生尚未看到,但早上一進公司,徐以寒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了。
“徐總,這實在有點過分了吧?”張莉緊張道,“他們這是……這是要把罐頭帶魚逼出網文圈啊?至于嗎?”
徐以寒本來是沒當回事的,但他忽然想起楊立秋竟然就是十度千千……楊立秋約他晚上喝咖啡,大概就為這件事?
“我知道了,”徐以寒沉吟片刻,“我們先不管這件事,就當沒看見吧。”
張莉還沒開口,方文卻已焦急道:“徐總,我們至少能給讀者一個正確的導向!罐頭帶魚雖然寫死了主角,但我們的比賽規則就是這樣,作者有權利決定情節的發展,同時,也要承擔其他作者帶來的風險……如果他因為這件事被網絡暴力,那作者還有沒有一點自主權了?”
徐以寒頷首:“嗯,方總編,你說得對。”
方文:“那……”
“先不管這件事,好了,你們去忙吧。”
方文皺著眉好像還想說什么,卻被張莉拽拽袖口:“走啦方總編,昨天不是說好幫我看文案嗎?”
徐以寒順著她的話點點頭:“嗯,那你們去忙吧。”
然而他話音未落,手機就響起來。
趙辛的聲音幾乎是肅殺的:“徐以寒,我的更新發上去了。”
徐以寒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更新?”
“今天的更新,該我來寫。”
徐以寒一愣:“這大清早的你就寫完了?一萬字?”
“你自己看。”
徐以寒放下手機,這邊方文已經把趙辛的更新刷出來了。
方文快速瀏覽更新內容,翻到某一頁時他眼睛一亮,旁邊的張莉跟著驚呼:“死的那個不是真的R!”
“先不急,”方文語速很快,“罐頭帶魚寫的那場打斗里的R就是真的R,現在呂緯甫把這個情節推翻了,我看他怎么圓的。”
徐以寒明白過來,迅速拿起手機:“你怎么寫的?我跟你說你要是圓不過來你也跟著挨罵。”
趙辛像是不屑地笑了一下:“大前天十度千千的更新里出了個錯,桑德羅·波提切利的名畫《春》里有九個人物,六女兩男和一個丘比特,她寫成八個了。”
徐以寒:“所以?”
“他把R被掉包的故事時間推到十度千千的更新里了,”方文緊緊盯著手機屏幕,解釋道,“因為十度千千犯了這個錯,所以呂緯甫就寫……寫十度千千的更新里的R,其實已經不是真正的R。”
“就憑這一條還是牽強——”
“徐總,不只這一條,呂緯甫他……摳出了別的作者的細節問題……邏輯能成立。”
徐以寒沉默幾秒:“行,趙辛你行。”
從看到劉語生的更新,到重新細讀和梳理之前幾位作者的更新,到想盡方法圓一個“死去的R不是真的R”的反轉,再到寫完一萬字內容,趙辛已經疲倦得連睡意都沒有了,他喝了一整夜濃咖啡,現在口腔里滿是苦味兒。他屈起食指用骨節摁了摁額頭,認真道:“因為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是筆誤。你們現在立刻發聲明,譴責所有干預比賽的行為。”
“等等!”方文提高聲音,“怎么蕭張黑化了?還這么殘忍?!呂緯甫——之前不是你寫他又矛盾又害怕么?你把自己立起來的人設推翻了?”
聽到這話,趙辛笑了笑。
徐以寒有種不祥的預感:“你笑什么?”
趙辛淡淡道:“我能立起來那樣的人設,就能推翻它,只要合乎邏輯和情感,在我這根本沒有‘人設崩了’一說。”
方文:“所以……”
“他們不是覺得罐頭帶魚沒資格把R寫死么?那我就讓他們看看,一個作者,到底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