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遠被徐以寒抓得“嘶”了一聲,晃晃手臂沒掙脫,一雙彎眉擰成一團:“以寒,我……你先松手。”
“你去和那男的說分手,你還打扮成這樣?”徐以寒充耳不聞,“你什么意思?!”
“我……”鄧遠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說出口,他揚起臉看著徐以寒,小聲乞求道:“以寒,你別生氣,要不我就……自己去,好嗎?”
“不好,”徐以寒緊緊攥住鄧遠的手腕,咬牙切齒地說:“我和你一起去。”
徐以寒開車,鄧遠坐在副駕,兩人一路無話。
從大路駛入小路,街道兩旁又出現曲折擁擠的弄堂,徐以寒甚至還看到了那家診所——就是那天晚上鄧遠被男朋友打傷之后,去包扎和輸液的診所。徐以寒越想越覺得憋屈,連摁喇叭時的力度都增大許多,他泄憤般砸下去,在寧靜的小路上砸出一聲尖厲的鳴笛。
鄧遠是不是賤?那男的都動手揍他了,他還化著妝回去見他?怎么,勾搭那男的和他復合嗎?
就這么愛他嗎?
“以寒,”鄧遠小聲說,“就是前面那個路牌,在那兒停就好。”
徐以寒瞥鄧遠一眼,沒說話。
下車,鄧遠走在前面,徐以寒一言不發地跟著。這是一條窄窄的小巷子,巷口有一盞路燈,巷子里則黑黢黢的。鄧遠打開手機上的手電,一邊走一邊解釋道:“以前本來有個路燈的,被耍酒瘋的砸了,就一直沒人修。”
徐以寒低低“嗯”一聲,心想這么個破地方鄧遠還挺熟,他在這兒住了多久了?
又過了十來分鐘,轉過兩道彎,鄧遠說:“到了。”
眼前是兩棟破敗的居民樓,只有五層,樓道口窄小得像個洞穴。雖然樓上的窗戶里亮著不同顏色的燈光,但一眼望去,整棟樓像浸在一層骯臟的地溝油里。
鄧遠扭頭看向徐以寒:“以寒,要不你在樓下等我?我收拾點東西就下來。”
光是站在樓下,徐以寒就聞到了一股泔水的酸臭味道。
“一起上去。”徐以寒硬著頭皮說。
樓道里堆滿了雜物:高高一捆紙殼子,舊鞋架,甚至幾雙破拖鞋……徐以寒小心翼翼地閃挪著身體,總算上到四樓。
鄧遠掏出鑰匙,開門。
發黃的白色鐵門發出“吱呀”的響聲,徐以寒跟在鄧遠身后進門,就看見一個肥碩的男人背對他們坐在椅子上。聽見聲響,男人扭頭看他們一眼,又將頭扭回去,神色漠然。
鄧遠有些尷尬地問:“文加,你吃飯了嗎?”
男人答非所問:“你的東西我沒碰,你自己收拾去吧。”
客廳沒開燈,只開著電視,借著電視的光,徐以寒看見男人面前有一張塑料桌子,桌上除了一只煙灰缸,什么都沒有。
鄧遠低著頭,帶徐以寒進屋。
屋子很小,徐以寒估計了一下,他大概六七步就能從屋門走到盡頭。這房子不知有多少年歷史了,墻上黑黑黃黃的,只有挨著床的那面墻被貼了墻紙。為數不多的家具擠在一起,床邊是鋼架和帆布支起來的簡易衣柜,衣柜旁邊是一張電腦桌,桌上放著臺式電腦和主機——徐以寒簡直覺得自己穿越了,這是什么年代了,還有人用帶主機的電腦?而電腦桌的旁邊是一張更小的塑料桌子,上面立著一塊鏡子,和一些瓶瓶罐罐。
房間的窗戶開著,紗窗上的灰塵幾乎把紗窗網格都塞滿,玻璃上幾道黃濁痕跡,不知是什么。
鄧遠俯身把地上亂七八糟的鞋子擺整齊,然后他拉開衣柜,抱出一團衣服。
徐以寒靜靜站在他身后,看著他整理那一件件衣服。白色T恤,白色吊帶背心,淺粉色內衣,牛仔短裙,灰色打底褲,黑絲襪……徐以寒忍不住想象起鄧遠穿上這些衣服的畫面,那該是什么樣子?白色吊帶背心配牛仔短裙,露出圓潤的胳膊和細細的小腿,一定是生動又嫵媚。可這樣的鄧遠,竟然住在這樣的房間里。
鄧遠把衣服裝進隨身帶來的帆布包,又走到梳妝臺前——如果那矮矮的塑料桌子能算作梳妝臺的話。這次他只拿起一罐不知什么東西,放進包里。
這時屋門被推開,是那個肥碩的男人。徐以寒這才看清他的正臉,他看上去有三十多歲了,臉頰上坑坑洼洼滿是痘印,由于太胖的緣故,他的眼睛被擠成兩條細縫。
他手里攥著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面無表情道:“你的藥。”
說完把塑料袋往床上一扔,轉身走了。
一只小藥瓶從塑料袋里滾落到地上,徐以寒撿起來,看見上面寫著三個小字:媽富隆
鄧遠抓起把那袋藥,始終低著頭,他說:“以寒,我收拾好了。”
徐以寒應道:“好。”
鄧遠走出房間,對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說:“文加,那我就……先走了,你……多注意身體。”
直到這時,男人總算有了些表情。他看看鄧遠,又抬眼看看徐以寒,臉上露出明顯的嘲諷:“鄧遠,他能花錢給你做手術?”
鄧遠連忙搖頭:“他只是我弟。”
“愛是什么是什么,”男人無所謂地說,“我早就和你說過,咱們這種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還記得吧?”
“……”
“你不信我的,走著看吧——你這樣的我見多了。”
徐以寒和鄧遠回家,返程路上鄧遠向徐以寒講起文加的事。
文加經營一家小吃店,已經十多年了。他也是性別認知障礙,十七歲就開始吃藥,攢錢手術,到29歲他終于做了豐胸手術,術后三年膠體出問題,又取出來了。
“我很多年前就認識他了,在網上,”鄧遠聲音低低的,聽不出情緒,“那時候他還很瘦,后來他胖起來了,是因為吃藥,有些藥會讓人食欲增加。”
“他認識很多圈里的人,很多人都受過他的幫助,他……是個挺好的人,就是命不好,以前吃藥吃得太兇,把身體弄壞了。”
徐以寒想問鄧遠是怎么和文加在一起的,想問鄧遠是不是也受過文加的幫助,想問鄧遠既然文加也是跨性別那他之前為什么打他,還想問鄧遠這些年到底都遇上了什么事兒——但當他看向鄧遠反著光的點點眼影,又問不出口了。
他已經明白鄧遠為什么要化妝。
因為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那么破敗、骯臟,而他,想盡量體面一些。化妝,也許是他為數不多的,能使自己體面一些的方法。
回到家,徐以寒幫鄧遠收拾東西。
他把塑料袋里的藥瓶藥盒一一拿出來:色譜龍,補佳樂,媽富隆,倍美力,琪寧黃體酮,達英35……有些只剩一兩粒了,有些還有大半瓶。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奇異的情景,如果說男人穿女人的衣服已經并不值得驚訝,但一個男人竟然用這些藥——避孕的,抑制性功能的,增加孕激素的……這場景令他心里裊裊纏纏,滋味一言難盡。每一只藥瓶每一個藥盒,都像一段沉默的沉重的述說。
徐以寒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衛生間。鄧遠正擰開他帶回的那罐不知什么化妝品。
徐以寒見他摳出一小塊半透明的膏體放在手心,兩手合起。
“這是什么?”徐以寒問。
“卸妝膏,”鄧遠沖他笑了一下,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先用手心融化一下,然后再卸妝。”
“……哦。”
沒一會兒,膏體變成清亮的液體,鄧遠將手心貼在臉上,慢慢揉.搓。衛生間明亮的乳白色燈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圣光。
徐以寒定定看著鄧遠,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那塊卸妝膏,也在鄧遠溫暖的手心里,緩緩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