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徐以寒11歲的時候,老徐和鄧秀麗——徐以寒生母——鬧離婚鬧得正兇,徐以寒便被鄧秀麗送回老家暫住。
荊州離武漢很近,坐高鐵只需要一小時十幾分鐘,那個年頭沒有高鐵,鄧秀麗帶著徐以寒乘坐大巴車,徐以寒在車上睡了一覺,到他醒來時,就已經身在荊州了。
然后他們又打車,一路顛簸,終于到達鄧秀麗的娘家,鄧村。
前一天晚上鄧秀麗還和老徐吵了半宿的架,徐以寒縮在自己的房間里支著耳朵聽,吵罵聲,摔砸聲,噼里啪啦。而第二天的黃昏時分,他和鄧秀麗走下出租車,眼前是掩蓋在暮色中的村莊,幾只灰喜鵲從他頭頂飛過,撲動翅膀的聲音清晰可聞。
鄧秀麗的娘家親戚們早已等候在村口,烏泱泱一群人,其中幾個甚至還扛著鋤頭背著扁擔。他們涌向鄧秀麗和徐以寒娘倆,口中說著徐以寒半懂半不懂的方言。就是在這群人之中,徐以寒第一次見到鄧遠。和務農打扮的村民們不同,鄧遠穿一身深綠色校服,寸頭,面容白凈得顯出幾分靦腆。鄧秀麗帶徐以寒向親戚長輩們打招呼,一一告訴他,這是三姨,這是表叔……到鄧遠,鄧秀麗說,寒寒,叫哥哥,這是你寧姨的兒子,徐以寒便乖巧地說,哥哥好。鄧遠摸摸徐以寒的頭說,你好呀。徐以寒低頭看鄧遠的鞋,那是一雙黑色運動鞋,鞋的外側有白色對勾,對勾上方四個大寫字母:NLKE。
想到這些,徐以寒咧了咧嘴角。
他回復鄧遠:不用還了,跟我還客氣什么。
緊接著,手指暢快地敲下兩個字:姐姐。“啪”地一擊回車鍵,“姐姐”就被他發送出去。
徐以寒通體舒暢,每一個毛孔都神清氣爽,他說不上為什么。
而鄧遠沒有回復。
徐以寒處理起一樁樁公務,倒也不在乎鄧遠回不回復。這天下午他的效率出奇地高,甚至在下班前做完了工作。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兩家公司的參賽名單全部確定下來,六位作者風格各異,有實力型也有人氣型,更不乏豐富的爆點。徐以寒可以想象到比賽時各路神仙顯靈的盛況。
下班后他沒開車,而是選擇乘地鐵去一家以前聽說過的酒吧。今天他想喝兩杯。
這是一家gay吧。
徐以寒是雙.性戀,在英國時男女朋友都談過。回國之后他倒格外老實,一次酒吧都沒去,更別提找人過夜。一是工作忙,二是他怕被別人抓住把柄。
但今天他想放松放松。
徐以寒有一米八五的個子,骨架寬大,肩寬腿長。他穿的是修身西服,襯衫領口解開一顆扣子,領帶則直接團成一團放在吧臺上。
很快就有一個臉上帶妝的男孩湊過來,眉眼細細看著像個學生。他沖徐以寒眨眨眼:“一個人來玩?”
徐以寒笑著點頭:“你也是嗎?”
“我和同學一起來的,”男孩挺坦蕩,“結果他去約會了。”
“還在讀大學?”
“嗯,學舞蹈的。”
徐以寒想起去年在巴黎旅行時約過的一個華裔男孩兒,也是學舞蹈的,花樣很多。
身體蠢蠢欲動起來,徐以寒問男孩:“喝點什么?我請你。”話音剛落,手機卻響起來。徐以寒在男孩的手臂上輕輕拍一下:“稍等。”此時此刻他根本不想接電話,但這電話是趙辛打來的,還是得接。
男孩笑盈盈地點頭。
“徐以寒。”趙辛的聲音似乎格外凝重。
“……怎么了?”
“我有件事兒要請你幫個忙。”
“這么鄭重?”徐以寒隨口說道,“不會是要參賽吧。”
趙辛:“對,我要參賽。”
徐以寒:“……”
“我要參賽,你能給我個名額嗎?”
徐以寒:“……”
趙辛嘆氣:“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一時半會說不清楚,如果你一定需要我解釋,我也可以——”
“大爺,我叫你大爺了,”徐以寒顧不上一旁的小美男,崩潰道,“我之前勸你那么久你都說不參加,現在名單剛定下來你要參加了,你讓我怎么辦?你說我換掉誰讓你頂上?我怎么給別人解釋?”
“您不是搞嚴肅文學嗎?不是看不上那些作者嗎?我簡直了,”徐以寒暴躁道,“服氣。”
趙辛低聲說:“我也是剛看了他的文。”
徐以寒卻根本沒興趣問“他”是誰,他一把抓起領帶,拋下小美男,徑直走出酒吧。
“行,你要是真的想參加,我也能幫你想辦法,但是我有條件。”
趙辛:“什么條件?”
“你和豪盛的合約快到期了對吧?”徐以寒一邊說一邊往前走。
“……今年十月到期。”
“到期之后和蔚藍簽約,最少五年,”徐以寒獰笑,“就這個條件。”
趙辛無奈道:“有這么大區別嗎?豪盛不也被你們家收購了。”
徐以寒自知捏住了趙辛的把柄,咄咄逼人地反問:“你說呢?我和徐以則一樣嗎?哦對,你怎么不去找徐以則給你弄名額?現在他才是你老板啊。”
趙辛沉默幾秒,說:“因為我需要保密,這事兒我不想讓徐以則參與。”
徐以寒昧著良心提醒:“本來就是匿名寫作。”
“得了吧,你們那點算盤,”趙辛說,“匿名只是個噱頭,作者們只要寫了文,就遲早會被讀者認出來。如果真的能從頭到尾保持匿名,這比賽的熱度起碼會減少一半。而你們要的,不就是粉絲亂戰的效果么?并且,我猜,參賽的作者們應該都知道彼此是誰吧。”
徐以寒笑了:“挺機靈啊。那你的意思是,你要讓大家一直都不知道你是誰?可你的讀者也會通過文字認出來你啊。”
“我會改變文風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其他作者問起來……你不要說是我。”
徐以寒來了興致:“干嘛跟做賊似的?怎么,又想要獎金,又不想壞了你嚴肅文學作者的美譽啊?”
趙辛嘆氣:“你別笑話我了,我是真的……這件事一言兩語說不清楚,你什么時候回武漢,我們可以當面說。”
“行吧,那你記住了,我的條件。”
“好,說到做到。”
掛掉電話,徐以寒停下腳步,細細回味起趙辛的話。
豪盛確實也是徐家的——前年老徐收購了豪盛,交給徐以則管理。徐以則是徐以寒的大哥,同樣地,同父異母。想到這些,徐以寒忍不住覺得老徐也挺搞笑,他這一輩子不停地結婚離婚,四個孩子四個媽,貌合心不合。當然也許老徐并不在意子輩之間的關系如何,但他在意什么,徐以寒也不知道。
這次趙辛也真有意思,徐以寒從小就認識趙辛,趙辛一向是個干脆果決、說一不二的人,之前他說不參賽,徐以寒勸了很久,也依舊不參賽。
怎么就突然變卦了,還要求向其他參賽作者匿名?其他參賽作者——對了,罐頭帶魚。今天下午已經有編輯來問這事兒怎么處理,畢竟罐頭帶魚是他們內定的參賽選手,這個節骨眼鬧出“抄襲”的嘴仗,實在不怎么好看。徐以寒倒是毫不在意,甚至有些高興:撕逼么?好啊,正好給他們的比賽炒炒熱度。這年頭,有熱度才能吸引眼球,才能賺錢——至于熱度是怎么來的,恕他直言,誰在意誰是傻子。
難道趙辛是因為罐頭帶魚才參賽?這倆人是不是有什么貓膩?
徐以寒越想越興奮,心說后天回武漢給老徐過生日,一定要逮住趙辛問個清楚。如果能借他倆炒作一把,就更好了。
想到這些,徐以寒那點調情被打斷的怒氣也沒有了,他環視四周,才發現自己邊打電話邊走路,已經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腳邊是一條窄窄的馬路,路兩旁都是弄堂,前方不遠處擠滿小攤小車,賣灌湯包的,賣橙子的,賣燒臘的……是個小小的菜市場。
徐以寒突然有點兒餓,走到賣灌湯包的小攤前,問:“阿姨,包子怎么賣啊?”
“包兒澀塊情以籠,以籠掰個。(包子十塊錢一籠,一籠八個。)”
“什么?”
“以籠掰個!”
“……”
徐以寒實在聽不懂她的話,剛想放棄詢問直接要上兩籠,肩膀卻被人從后面拍了一下。
“以寒?”
徐以寒扭頭,愣一下,然后笑了:“姐姐——你怎么在這兒?”
鄧遠的目光閃了閃,像有些不好意思:“我就住這邊。”和微信里一樣,沒有否認徐以寒叫他“姐姐”。
買好灌湯包,徐以寒和鄧遠并肩走在人行道上。
灌湯包的味道很好,但包子皮比武漢灌湯包稍厚一些。徐以寒咬一口小小的包子,湯水瞬間涌進口腔,鮮香十足。
“還不錯吧?”鄧遠問。
“好吃,就是那個阿姨說上海話,我實在聽不懂。”
“不是上海話,她是泰州的,江蘇泰州。”
“噢……”
徐以寒側臉打量鄧遠,鄧遠留著略長的短發,耳朵被遮住了,只露出一個白生生的、圓潤的耳垂。今天他沒穿外賣服,而是穿了件咖啡色燈芯絨外套,牛角扣,窄窄的圓領,襯得他的臉有些稚氣。他**穿一條白色棉質運動褲,闊腿,走起路來一雙白色帆布鞋半隱半現。
徐以寒問:“你在這邊住多久了?”
“兩年了。”
“那你……什么時候來的上海?”
“13年,”鄧遠笑笑,“之前住得更偏一些。”
徐以寒暗自計算,鄧遠大他五歲,2013年時應該是26歲。他26歲來上海,那26歲之前呢?
徐以寒在鄧村住了一年,從11歲到12歲。后來老徐和鄧秀麗離婚,他被判給老徐。那時老徐的事業重心從武漢轉移到深圳,他便在深圳讀了三年私立初中,16歲去英國讀高中。高中兩年,大學本科三年,21歲他大學畢業,gapyear兩年環游世界,又回英國讀兩年碩士,然后回國。
從12歲到25歲,其間十三年,徐以寒沒回過荊州,甚至連回湖北的次數都屈指可數。
徐以寒忽然有些好奇,這十三年,鄧遠都在做什么?
為什么他看上去好像沒什么變化,還是那么女孩子氣,那么靦腆、柔和、溫順。
徐以寒好奇,但沒有問。十三年實在太長了。
徐以寒停下腳步:“就到這里吧,我打個車回去了。”
鄧遠點頭:“這邊路窄,不好打車,往前走到交叉路口就好了。”
“嗯,行,你快回家吧,”徐以寒笑了一下,“今天還是挺冷的。”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鄧遠轉身將走。
徐以寒腦子一閃,卻又伸手攔住他:“留個電話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