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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一沉, 下顎擦過她溫溫的額。楚陌原本不佳的心情變得晴好,眼里滑過笑意。雜亂的腳步聲已到近前,他斂去外放的情緒, 一個大劃水, 帶著一大一小抵達(dá)岸邊石臺。

抓起小肥丫的一只肉爪子, 指探脈搏。

最先跑到后河邊的是信耘, 見著靠在石臺邊的三人,頓感不妙, 不等到鋪好的石階就斜沖下去, 先將口鼻仰天的欣欣抱離。

吉彥、洪氏緊隨其后, 只洪氏才看到漂在河面上的小帷帽, 魂就沒了,一個錯腳, 跌在地再也無力爬起。大張著嘴, 呆了兩息,哇一聲嘶哭出來。

下到石臺的吉彥,礙于男女之別不能去拉小妹, 聽見岸上哭聲,大斥:“二嫂,你先別哭, 快過來把小妹拉上來。”自己則蹲下去摳倒掛著的侄女小嘴。

泥水自欣欣口里流出,吉彥心急,卻不敢馬虎,手指小心地往喉間去。洪氏試了兩回, 終于爬起。不等站穩(wěn)腿就向前, 差點(diǎn)又是一跟頭。追在后的辛語到了, 也不管她, 跑下石階,一把抓住她姑的臂膀,就使勁往上拉。

緊貼吉安的楚陌,感受著她強(qiáng)勁快速的心跳,箍著腰的手慢慢松開,將人上托。此時吉忠明一行也到了,還有聞聲來的村民。

見到河下情境,吉孟氏眼前一黑,腳下踉蹌,想往下,卻叫朱氏搶了先。

下了河岸,朱氏抓住吉安的另一條手臂,與辛語合力將人拉上岸。快速脫下自己的長襖,將濕透的人包裹,緊緊摟在懷里。

又將吉安的臉埋在自個頸窩,不讓外人瞧去。

楚陌雙手撐石臺,一個用力離了水。一步上前,奪過被倒掛著的小肥丫。蹲下身,用膝蓋抵住小肥丫的腹,讓其頭朝下,右手毫不溫柔地去摳她的喉。

一息、兩息,岸上人靜默無聲,都在心里細(xì)數(shù)著。

“咳……咳哇咳……”

渾濁的水自欣欣口鼻涌出,小人兒哇了一聲又被嗆著。聽到熟悉的哭聲,扒在岸上的洪氏活了過來。

眾人大松一口氣,混在人群里的吉欣然失魂落魄,渾身冰寒,沒心去想誰救了小姑,耳邊全是她大伯早間趕驢車自后院門離開時的囑咐。

那會她正在刷恭桶,大伯讓她把后院門鎖上。她渾渾噩噩的,給給忘了。

前生的今日姥娘帶著二舅、二舅娘上門為她娘討說法。起因是在小姑初八生辰那天,娘穿了件白襖裙,奶罵了兩句。她娘委屈就哭了。

一大早的,奶氣大了,跑回屋拿了把小剪刀出來,將她娘壓在地上對那件白襖裙又剪又撕。她娘不堪屈辱,最后竟一把抓住奶拿剪刀的手刺向自身。

今兒初九,昨日是小姑的生辰。今世娘不在家,家里也沒有爭吵,她以為……以為不會再發(fā)生那樣的事。后院的門……后院的門,她她怎么就忘了鎖了?

望著被救回,正在哭的欣欣,吉欣然又慶幸著,好在……好在沒事。不然她要怎么面對失女的二伯二嬸?

站在吉欣然右前方的鐘映,看著石臺上的人,眼底黯然,終是他妄想了,臉上依舊呈著淺淺笑意。相比于他,他娘鐘蔣氏就沒那么好的心胸了,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咬牙切齒地罵道:“狐媚。”

“閉嘴,”鐘知縣氣極了。娃溺水,擺誰家里都是不幸。這回不幸中的萬幸是,人都沒事。要他說吉家閨女,是個好的。若不是她細(xì)致,發(fā)現(xiàn)及時,今兒那小娃怕是要沒了。

看著娃圓乎乎的小臉,養(yǎng)得這般好,家里必是寵得很。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轉(zhuǎn)身走向僵著的吉忠明,村民自覺讓出條路。

“今日茂才家中有事,我等就不打擾了。”

吉忠明壓下紛亂的心緒,搬動老腿回身拱手行禮:“大人,忠明失禮一回,今日就不送了。”

“無礙,孩子要緊。”

鐘知縣一走,村民就沒了安靜,開始小聲嘀咕起來。后河口不是處理事的地兒,吉忠明給看過來的吉彥使了個眼色。吉彥立馬請楚陌移步。

“哇哇,”小欣欣扒在楚陌懷里哭得臉脹紅。楚陌兩耳都被她炸得嗡嗡的,一旁的信耘幾次伸手去抱,但受驚過度的欣欣死抓著楚陌的衣襟不放。

幾人上了岸,恢復(fù)了些微的洪氏挪到楚陌身邊,拍拍兩手語帶著哭腔:“乖乖,娘抱好不好?娘的乖乖啊,娘抱你,娘想抱你,”兩眼淚直流。

到底是親娘,小欣欣醒過神松開楚陌的衣襟,一頭撞進(jìn)她娘懷里,哭得更是大聲。她哭,洪氏也忍不住了,跟著哭出聲,撕心裂肺。

吉安早想“醒”了,但大嫂強(qiáng)摁著她,那手勁不容她反抗。緊跟在側(cè)的辛語,紅腫著的兩眼掃視著周遭,似在找尋什么。

回到家里,關(guān)起門來。

未等吉忠明開口,楚陌就解下掛在玉帶上的小木珮,雙手遞上:“這是先父留予善之之物。”善之是他的字,楚田鎮(zhèn)陋名廟里方圓師父取的。

“這?”吉忠明不知怎好,他都做了養(yǎng)丫兒一輩子的打算了。楚陌,很出色,配得上他家丫兒。但今日之事,是他吉家欠人大情,是兩條命的大恩。

楚陌見吉忠明遲遲不接,又道:“我娶她,”而且她也同意了。

三字將尚沉浸在后怕中的吉欣然拉了出來,什么?抬起眼眸,巴巴地看向那人,他說他要娶誰?

不對,宣文侯會水。

前世暗里有一傳聞,說駱溫婷在京城通州未青湖溺水時,其未婚夫婿楚陌就在那附近,有人看到他了。可那時,楚陌正守母孝,按理他應(yīng)在范州府家中。

后來宣文侯位高權(quán)重,這傳聞就沒了音。可譚志敏信它是真,還讓譚東去范州府楚田鎮(zhèn)走訪過。

楚家?guī)资甑牡钁舳颊f,楚陌娘溺過水,故家里對這根獨(dú)苗看管極嚴(yán),不讓他到河邊耍。他們也沒見楚陌下河玩過水,倒是楚陌的幾個玩伴個個都諳水性。

他會水,那傳聞就不是真的。

吉忠明還在猶豫,有楚陌這樣的女婿,他臉上是有光,可……

“等她醒來,將這枚小珮交于她。”楚陌鄭重道:“我先回范州府,不日將與家中太爺一道前來提親。”

“這?”吉忠明觀他神色,未發(fā)現(xiàn)有勉強(qiáng),又遲疑稍稍,終敵不過心底的那點(diǎn)私念接過小木珮:“今日救命之情,吉家沒齒難忘。”

楚陌笑之:“不用,”有人已經(jīng)以身相許了。忽轉(zhuǎn)眼望向右,她在看什么?

利目殺來,吉欣然毫無準(zhǔn)備地對上楚陌的寒眸,不禁打了個戰(zhàn)栗退后半步,趕忙頷首躲避。

她……她剛竟懷疑起他。

他要娶小姑?

楚陌要娶她小姑?

吉欣然眨了眨眼睛,心頭酸意翻涌,她小姑克夫。一下抬起首,張嘴想說什么,卻在話到嘴邊時閉合上嘴,抿得緊緊。站在吉忠明下手的吉彥,已被氣得心口生疼。

黃氏教養(yǎng)的好閨女,一點(diǎn)規(guī)矩都沒有。十四歲的姑娘,一再盯著一個男子,神情混亂。她還知不知道什是矜持?之前抄的《閨范》,全白抄了。

吉孟氏從東耳房走出,朝著老頭子扯了下唇角,然后看向大孫女,蹙眉吩咐到:“你別在這站著了,去廚房煮幾碗姜湯。”

這丫頭近來是越來越喜湊“熱鬧”。可有些“熱鬧”是她這個閨門姑娘能湊的嗎?

“是,”吉欣然心中虛,不敢拖沓,轉(zhuǎn)身快步逃往廚房。

不知為何,楚陌總覺吉彥家閨女不僅僅是認(rèn)識他。她看他的眼神里有震驚、有欲言又止、有隱隱的討好、羞緬以及企圖,卻獨(dú)少了應(yīng)該有的陌生。可他確定在今日之前,從未見過她。

又是一個別有用心的人嗎?

回首拱禮,楚陌告辭。吉忠明忙叫住他:“你身上全濕了,十月里寒得很,若是不嫌棄就先換上信耘的衣物。”

楚陌揚(yáng)起唇角:“不必麻煩了,我去鎮(zhèn)上客棧換一身就行。”最后看了一眼東耳房,不再停留。出了院捏唇吹了個響哨,黑馬聞哨跑來。他迎去翻身上馬,韁繩一拉調(diào)轉(zhuǎn)方向,策馬離開。

吉家?guī)讉男人,站在門口目送楚陌,直到看不見人了才退回院中。東耳房里,吉安坐在炕上,與大嫂大眼瞪著小眼,半天沒一句話。

朱氏是認(rèn)輸了:“小妹,你就沒什要說的?”

說什么?米都下鍋了。吉安搖了搖頭:“我沒拉楚陌下水。”除去救命的恩情,她與他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就是……思及書里吉安的命,她有點(diǎn)怕。可再想想吉欣然面對楚陌時泄露出的點(diǎn)點(diǎn),她只能安慰自己,楚陌是天之驕子。

小說里的天之驕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diǎn),命硬。

“大嫂,等欣欣緩過來,我們帶她去趟寒因寺吧?”吉安決定給楚陌添點(diǎn)香油錢,乞求佛主保他逢兇化吉,長命百歲。

朱氏還真有此想法:“是要去一趟。”幫小妹掩了掩被,“你這無事,我去望望你二嫂。她剛被嚇得膽都破了。”

東廂還有哭聲傳出。吉安點(diǎn)點(diǎn)頭:“我妝臺上的小盒里有一小包牛乳糖,大嫂帶去給欣欣。”小丫頭被驚著了,估計(jì)這幾天要有好一番鬧。

“好。”朱氏起身:“別多想,一會小語送熱水過來,你好好泡一泡去去寒,再睡一覺,就什事沒有了。”

村里那些嘴大舌長的婆娘,今日知縣大人一走,就開始指指點(diǎn)點(diǎn)。

指點(diǎn)什么?就她家這家景,小妹便是不嫁,手里還握著個莊子,一輩子不愁吃穿。

好在那楚陌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模焓犀F(xiàn)就擔(dān)心其家里人會有旁的想法。

廚房,坐在灶膛后燒火的辛語,緊咬著嘴在默默流著眼淚,一眼都不想看吉欣然。她不該顧念她是半主的,姑讓看著欣欣,她就應(yīng)只守著欣欣。

差點(diǎn)……差點(diǎn)欣欣就就……不敢再想,抬手抹了眼淚。鍋里的水開了,辛語趕緊去兌水。吉欣然欲與辛語解釋兩句,但怎么解釋?難道說支使她去正屋,是為了讓她見舊主?

東廂二房,洪氏用小包被裹著只著小貓兒肚兜的閨女,緊緊地抱在懷里,輕輕拍著一聲一聲地在喊:“欣欣啊快回來,娘在這呢。快回來啊欣欣……”

一年前,欣欣在她娘家從炕上栽下來,夜里哭鬧。她娘就是這么叫魂的。洪氏眼淚還止不住地淌,今兒閨女要是有個萬一,也不用當(dāng)家的動手,她自己去投了后河口。

小欣欣癟著小嘴,兩眼紅紅地哭囔著:“推壞壞嗚……”

“欣欣啊快回來,娘在找你。”洪氏低頭去親吻閨女的額頭,信耘去鎮(zhèn)上請大夫了。一會當(dāng)家的肯定要回來,她對不住他。

朱氏輕悄悄地掀門簾進(jìn)來,湊近放柔了聲問到:“欣欣,還認(rèn)識大伯娘嗎?”拆開小油紙包,取了一塊牛乳糖在小人兒眼前晃了晃。

見著牛乳糖,欣欣小嘴一窩:“嗚嗚……”從包被中拔出一只手去夠。

“呦呦呦,”朱氏放心了:“記吃就好,”把牛乳糖塞她小手里,“你小姑惦記你,把她藏著的好東西全給你帶來了。”

欣欣糖都送到嘴邊了,似又想起什么,沖她大伯母噴到:“壞推推。”

“什么壞堆堆?”朱氏沒聽明白,憐愛地摸了摸小侄女的腦袋:“好像有點(diǎn)燙。”

洪氏臉貼上閨女的腦袋:“這回遭大罪了。”

“這后院門怎么是開著的?”朱氏想想今天,也就當(dāng)家的一早拉驢走后門出的。可當(dāng)家的行事向來謹(jǐn)慎,不可能沒鎖門。

“我也不知道。”

辛語送熱水進(jìn)來,小欣欣拗起身,委委屈屈地對她哭囔:“壞推推。”這一聲可叫辛語聽明白了,心一震,急忙問道:“誰推的你?”

之前她往回跑的時候,逮見一鬼鬼祟祟的傴僂身影,只是當(dāng)時急,沒怎看清。之后在后河口,又沒尋到眼熟的,她以為是自己多想了。

欣欣仰頭哭嚎:“壞堆哇……”

什么?洪氏看向她大嫂,她家欣欣原是在告狀。喪良心的,天理不容啊,她家這個還不到三歲,到底是誰這么歹毒?她這個娘真真是眼瞎耳聾,哄著女兒:“慢慢說,說清了,娘去找壞人。”

辛語才來村里不久,認(rèn)識的人也不多:“姑讓我回回家喊人,我看到一個勾著背的老婆子從后河口西頭往村里快走。一邊快走還一邊回頭看,跟我撞著眼神,她立馬捂住口鼻跑了。”

到現(xiàn)在她心還繃著,腿抖不停。

洪氏屏著氣,眼珠子轉(zhuǎn)一圈,耳邊是女兒發(fā)啞的哭聲,猛然抬頭:“是楊二婆子,肯定是她。”

“是她,”朱氏氣極:“你還記得那年她去潦河下村偷苞米嗎?被人撞見,一路追到咱們村頭,她就是捂著嘴跑的。”

洪氏抱著閨女站起,滿屋里找家伙:“不捂著嘴,可藏不住她那口歪到嘴外的牙。敢動我閨女,當(dāng)老娘不會殺豬是嗎?”

“小語,看著你二嬸,我去找你爺。”朱氏急急出東廂,不等進(jìn)正屋就喊了起來:“爹,咱家欣欣是被楊二婆子推河里去的。她還記著舊怨呢,閨女沒能進(jìn)咱們家門,這回可叫她尋著機(jī)會報復(fù)了。”

聞言,吉孟氏跑出屋:“你說什么?”

朱氏的話正巧被沖進(jìn)門的吉俞聽耳里了,兩眼發(fā)紅,回屋看了眼抓著糖在嚎哭的閨女,奪門而出,在檐下拿個把鐵耙就要去楊二婆家。

聞訊趕回來的吉誠,在門口攔住他:“你要干什么?”

“你放開我,我要把楊二婆子塞后河口里喂魚。”信耘跑去私塾尋他,聽了事,他都不敢想要是今天小妹沒發(fā)現(xiàn),他閨女會落得什結(jié)果。

他家差點(diǎn)破了。

“你放開我。”

“老大,去報官。”吉忠明站在正屋門口,臉黑沉得可怖。對一個不滿三歲的娃娃下手,那就別怪他不顧念同鄉(xiāng)之情。

在廚房煮姜湯的吉欣然,肩緊聳著,她該怎么辦,要怎么做?大伯回來了。手觸到滾燙的鍋沿,急忙閃開。丟下湯匙,提起裙擺跑出廚房,撲通跪到爺面前。

“我有錯,后院的門我我沒鎖。我錯了,爺你打我一頓吧嗚……”

繃不住哭了,她不是故意的。欣欣與她一脈出,她想她好。

吉彥剛還在跟爹說后院門的事,現(xiàn)在就破案了。頭一炸一炸的,他該說她什么好:“你……你不止沒鎖后院的門,辛語帶欣欣帶得好好的,你叫她端茶送水。正屋里,坐著的沒有人在乎那口熱茶和吃食。”

真不愧是黃氏親生的,最是懂得討好,但卻總尋不著關(guān)鍵。

吉欣然低泣:“我我知道錯了。”大伯讓她鎖門,她聽得清清楚楚,也記在心里了。可一轉(zhuǎn)身,將恭桶送回屋里的那點(diǎn)工夫,她就把事忘了。

她真的不是有意的。

“回去抄《閨范》,”吉彥手指西廂大喝:“現(xiàn)在就回去抄。”

東耳房里,吉安聽著外頭的動靜,手里把玩著娘剛送來的小木珮。辨不明木珮的木質(zhì),拿在手里很實(shí)在。表層光滑,正面刻著山巖孤松。反面有書:惟上智與下愚者不移。

這木珮是楚陌的。吉安指腹輕輕捻過遒勁的孤松,凹凸的紋理?xiàng)l條分明,在述著孤寂與清傲。

楚陌的身影倒在腦海,她與之靜處。瑞鳳有神,眸底無波。面上有情,似真似假。不知過了多久,漸漸的莫名地覺得,楚陌與這木珮上的孤松很契合。

孤寂且清傲。

傍晚,村里才將吉家逼婚陜東解元爺?shù)氖聜鏖_,幾個捕頭就進(jìn)村抓了楊二婆。

一石驚起千層浪,四處打聽,方知是吉家報的官。原吉二家小閨女是被人推下后河口的。

要說是旁人,大家還會懷疑兩分。但兇手是楊二婆,就沒人有話了。實(shí)在是這楊二婆,從來就看不得別人家日子好過。

再者,當(dāng)年她可是一心想將自個閨女嫁給吉二,結(jié)果被吉孟氏一口回絕了。近日吉家又出了個舉人,她那心里能好受嗎?

楊二婆也是個窩里橫的主,在牢里,官差嚇唬兩句,還沒上刑,就全撂了。將尾隨吉家小娃到后河口,把人抱下河岸放到石臺上,再一腳蹬下去的經(jīng)過詳詳細(xì)細(xì)地交代了。

說來也可笑,楊二婆被關(guān)的次日,她的兩個媳婦就挎著滿滿兩大籃子雞蛋上了吉家門。

賠禮道歉后,知道吉家小娃無大礙就高高興興地相伴去鎮(zhèn)上趕集了。有楊二婆這一茬,村里也沒人再說吉安,嘴全放在楊二婆會不會被砍頭的事上。

范州府楚田鎮(zhèn)鎮(zhèn)東田源街口過去,是一座三進(jìn)的宅院。午后,院內(nèi)門戶多緊閉,靜悄悄的。周老管家走過西閻長廊,穿石拱門入內(nèi)院。行了半刻,到緋云院外坐著。

少爺回來了,腰間的小木珮不見了,去了一趟宏盛堂,就來了緋云院。

老太爺讓他看著點(diǎn)。

此刻緋云院正屋堂中狼藉一片,盡是杯盞碎片、殘花破葉。鹿眼婦人雙手撐著梨花木桌,半張著干涸的唇口大喘粗氣,怒目瞪著坐在對面怡然喝著茶的少年。

“你你還真是隨了你父親,盡愛下河里救人。”

久不出聲的楚陌,聞言彎唇,抬眼回視他娘。一場火讓她不復(fù)昔日美貌,臉上白一塊黑一塊,眼睫禿了再沒長出來。燙枯了的發(fā),也舍不得剪。新長出來的缺乏光澤,其中還摻著幾根銀絲。

現(xiàn)在他瞧她順眼多了。

“你說錯了,我與父親不同,與你倒是一般。”

婦人看不得他的笑,伸手扇去:“逆子。”

楚陌可不會忍她,腳下蹬桌腿,將人后推:“氣惱什么?十九年前,你在桐州府香榭河上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嗎?此回我也是自愿跳下河。不過我爹不是,他是被人推下去救你的。”

太爺早將當(dāng)年經(jīng)過告知他了。

一個卑微韓家旁支女想截人姻緣,可惜錯估了人心。駱斌云又不傻,他有高門女作配,豈會為點(diǎn)眉來眼去就自毀大好前途?

“你……”

那事是她心頭愈合不了的傷疤,婦人一把抓起手邊盛滿茶的白瓷杯砸去,吼道:“我不管你是不是自愿,都不許娶那個田家女。你若實(shí)在喜歡,她可以做妾。但你的大婦只能是津州府駱氏三房嫡女,駱溫婷。”

她哪來的底氣?

楚陌像是聽了什么好笑的趣聞:“津州駱氏哈哈……”眸底如寒窟,看著支著身子搖搖欲墜的韓氏,久久才歇了笑,“我娶駱斌云的嫡女?”

婦人梗著脖頸,擲地有聲:“對,你必須娶。”

慢慢站起,楚陌背手踱步:“韓氏,你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記事的嗎?”十五年了,他沉默了十五年。如今鄉(xiāng)試已考完,算計(jì)著時日,若韓氏年前喪,他守孝二十七月。

嗯,正好可以趕在下回會試前成親。成完親,他就可以帶著吉安一道去京城趕考。

什什么?婦人心不自覺地收縮,兩眼盯著忽變得不太一樣了的少年,吞咽著口水,等著他說話。

“昌平九年初冬,桐州府韓家嫡長房長孫娶親,駱斌云攜禮來賀。那會我爹隨太爺去了遼邊挑馬駒,你等不及他們回來,就帶上我往桐州府。”

韓氏腳底生寒,十指緊扣桌面,當(dāng)年事在腦中浮現(xiàn)。

楚陌從她身旁踱過,側(cè)首笑之:“才到桐州府,我就病了,上瀉下吐,還發(fā)起燒熱,昏昏沉沉。”回過身,嘴湊到她耳邊輕語,“你與駱斌云……可喜歡我的床了。”

雙目大睜,韓氏腿軟,眼珠一點(diǎn)一點(diǎn)向右看向楚陌,他竟在嘚瑟。他他不是她兒子,青嘴獠牙是是來索命的死鬼。

楚陌抬手,指輕輕刮過韓氏不再光滑的面頰:“這就怕了?膽子這般小,當(dāng)年怎么敢做出聯(lián)合奸夫,絞殺親夫的事兒?”又湊近稍稍,“還當(dāng)著兒子的面。”

舌頭翹了半天,愣是吐不出一個字。韓氏驚恐地全身都在抖,盯著楚陌,大顆的淚珠子滾落眼眶。

瞧她這樣,楚陌笑得燦爛:“不著片縷地殺人,殺完人還接著做之前沒做完的事。直到盡興了,才開始想怎么處理我爹的尸身。”指點(diǎn)在她嘴邊,“那個時候,小小的我縮在我爹懷里,緊緊地閉著眼睛。”

韓氏兩眼上翻,楚陌一把捏住她的后頸,不讓她暈,驀然寒了臉,一字一字地喃道:“我記事就是從你拿著駱斌云的玉帶,套上我爹脖頸的那一刻起。”

“不……不是的。”后頸的劇痛終于讓韓氏找回了聲音,想搖首否認(rèn),但頸后的那只手不允許。

“我給我爹守靈,你哭得傷心欲絕。一直看著的我,懵里懵懂地意識到娘有兩副面孔。”楚陌悠悠地說:“多少個夜里,你的手掐上我的脖頸,試著用力。可惜了,你太怕我太爺。也不怪,那個時候的駱斌云身上還沒一官半職。”

韓氏哭泣,黏膩的口水溢出嘴角:“陌哥,沒有,娘沒有。”

“你沒有什么?”楚陌嗤笑:“你沒有通奸,還是沒有殺夫?”

“你不懂,楚家家大業(yè)大,早就惹人眼了,娘……娘那么做是逼不得已啊。”韓氏怕了,她也是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rèn)識眼前人。忍了十五年,他竟忍了十五年。突然想到什么,神情僵凍。

楚陌半闔著眼:“你對駱斌云還真是情真意切,他沒了,你就拿親子去填駱家嫡三房,另附上我楚家的萬貫家財。

不過兒子還是要謝謝您。要不是您癮那么大,兒子也不能得償所愿。”駱斌云才調(diào)任到齊州府不足兩年,她就要去寒因寺還愿。

還什么愿?

韓氏還真從未叫他失望過。沒有她,駱斌云又怎會只帶兩名親信離知州府,隱秘行蹤“下察民情”。

她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楚家家大業(yè)大,早惹了人眼,而太爺又老了。

所以他要先下手為強(qiá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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