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晨拉著他大大的行李箱,另一手領著兔籠,搭上了去往威尼斯的船,看著原處海浪起伏,他抱著兔子,說,兔子姑娘,我只有你了。
這只兔子是他在離開療養院的時候買的,在路邊上看到它被裝在一個兔籠里,白白的干凈的茸毛看起來像一只柔軟的棉花糖。他走過去,把它捧在掌心,那時候,小兔那雙圓圓的紅眼睛對上了辛晨的眼睛。
他感覺自己忽然就被迷住,因為她呆呆的無辜的模樣,很像一個人。
很多時候他會覺得,就算自己后半生一直流浪在路上,心里也還是會有一個歸途。
離開都靈的計劃很是突然,當初決定來到都靈,因為有一個非常棒的心理咨詢師,他于是在他的診療室的斜對面找到了ELisa的面包店,將二層閣樓租了下來。
蘇逍默的突然到來,打破了所有平靜的日子。辛晨沒有想到歐洲心理咨詢師的圈子竟然這么小。蘇逍默是在一次歐洲心理咨詢師研討會上遇到了辛晨的心理師的。
當時辛晨的心理師Afonso有一場專業性的學術演講,他準備了幾個自己病人的案例,其中之一,就有辛晨。
蘇逍默當時只是覺得,他所描述的病情和辛晨實在是太像了,于是研討會結束后,他找到Afonso和他聊起這件事。
蘇逍默被Afonso邀請到他的診所去坐坐,于是蘇逍默如此一步步找到了辛晨所在。
辛晨看到蘇逍默出現在自己房間門口的時候,是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的。
他說,辛晨,好久不見,不請我進去喝一杯咖啡么?
辛晨無奈,卻也只得照做,泡上一杯濃淡相宜的咖啡,辛晨坐在他的對面,一言不發。
“你是一個人住么?”蘇逍默說。
“這應該跟你沒什么關系吧。”辛晨淡淡冷笑。
“一個人住對你的病情不好。”他又說。
“這好像跟你也沒什么關系。”辛晨說。
“如果我說我知道容雪的消息,你覺得跟你有沒有關系。”
辛晨突然沖過去一腳將他所坐的椅子踹翻在地,他指著摔在地上的蘇逍漠,咬牙兇狠道:“滾!”
打翻的咖啡,零星的濺在蘇逍默的臉上和昂貴的外衣上,他坐在地上抹了抹臉,站起身來。
蘇逍默笑的有些無奈:“不知道為什么,無論我后來已經變的多優秀,只要站在你面前,還是瞬間會覺得自己變成了多年前那個喜歡跟著你的高中生。”
辛晨沉默,拖起地上倒著的木椅子,拖出了刺耳的聲響,他眼里有凜冽的兇光,咬牙說:“那個高中生,曾經我把他當做最好的朋友,他連一個丸子,一只鋼筆也舍不得跟我搶,怎么可能搶走我喜歡的人?”他說著掄起椅子朝他摔去,力道兇烈。
辛晨沒有想過蘇逍默不會躲,甚至擋也沒有擋一下。椅子砸在他身上,蘇逍默額頭流下血來。他伸手摸了摸,然后淡淡說:“如果能被你殺掉,那應該是我最幸福的結局。”
辛晨不敢去揣度他這句話的意思,驚恐的喘息著,把他推出去關上了房門。
他讀不懂他眼里的痛苦,也不想讀懂。
辛晨是受不了蘇逍默一再的叨擾才離開了都靈,他也曾經試探著向他打聽容雪的現狀。可蘇逍默總是冷著臉告訴他,他也不知道。
接到李燦電話的那天,是辛晨搬到威尼斯的第二個月,他尚未熟悉這里的生活,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美麗。
接通李燦電話的時候,他走在小巷子中,手里拿著一個威尼斯面具,他聽見李燦說,辛晨,你來巴黎吧,容雪出事了。
他聽到李燦口中的下文,然后手中威尼斯面具的濃烈艷色仿佛驀然成了一把絢麗的刀,刺入雙目,扎進腦海。
辛晨比李燦晚到了一天。
航班因為法國的大雪延誤,辛晨拉開機艙的小窗板,看著巴黎燦爛寂寞的夜色。
他的手因為緊張一直一直緊緊握著,已經麻木。鄰座的孩子平穩的呼吸讓他稍稍得到了安慰。
可如果飛機不能按時落地,要等多久才能見到她。
乘務員看到辛晨用標準的英語詢問他是不是需要幫助。辛晨說,你能讓這雪停下么?
乘務員一臉疑惑,然后默默離開。
他心上的雪從未停過,它肆虐在身體里,瘋張著占據每個角落,像一顆白色的星球在他身體深處隕落,塵埃轟然掩埋世界。
醫院中有人來回在走,淺綠色涂料包裹著的墻體有零星斑駁的污漬。漫長的走廊盡頭仿佛有光,他卻在黑暗里踽踽獨行。李燦臉上有說不清的神色,痛苦糾纏,讓人難受。
他打開病房的門讓辛晨進去。
李燦走過來握住他的肩膀,辛晨卻淡淡拂去說,我能走。
打開門時,病房里的白色潮水一樣撲面而來,容雪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各種不知名的管子。她微睜的眼睛像兩灘被人攪起了污泥的渾水,泛著死氣。氧氣罩里微弱的白氣時而起伏,時而中斷,她像是隨時要斷線的體現木偶,已經瀕臨破碎的邊緣。
李燦說,因為心肌炎的緣故高燒不退,她現在常常是昏睡或者半昏迷狀態。
護士從他們身后進來,要給容雪注射藥物,躺在病床上的容雪,見到注射器的一瞬間仿佛突然清醒過來,昏暗的眼里有了驚恐的樣子,胸口激烈起伏著,她用盡身體所有力氣掙扎著試圖避開那只枕頭,醫護人員用英語溫聲安慰她,她卻突然哭了,眼淚順著眼角涌出來。
辛晨和李燦很久才能聽出她說的話。
她合十了雙手,做出祈求的動作,說,別給我打針……求你了……我不喜歡辛晨了……我不愛辛晨了……行不行……你別給我打針。
辛晨站在門口看著,一瞬間疼痛從神經的尖端突然炸開,飛速的傳遍了身體的各處。
他的容雪,他的兔子小姐,是經歷了什么樣的黑暗日子,眼里才會有這樣濃烈的絕望和恐懼?
護士叫來了另一個醫護人員,兩個人合力才終于按住她,注射完成。
醫護人員怕家屬誤會,用英語向他們解釋說:“病人從來的時候就非常懼怕注射,我們嚴重懷疑她曾經被人用針頭傷害,所以才導致抗拒反應。”
辛晨不說話,他走過去抱著床上的容雪,聲音喑啞如同撕裂:“容雪,你告訴我,是不是蘇逍默?他是不是對你做了什么?”
容雪忽然停止掙動,懵懂的睜大眼睛,她盯著辛晨看了很久,渾濁的眼里慢慢涌現了一絲清澈。
辛晨捧著她的臉:“你看看我,我是辛晨。”
容雪閉上眼,眼淚不停的留下來,像一條從不止息的河流,她哽咽著說:“不可能啊……不可能的……你怎么會來,你討厭我,我知道,可我不想……參加你的婚禮。”
她在意識混沌中,居然覺得辛晨是來通知她參加自己的婚禮!
那一刻辛晨低下頭,壓在胸口的哽咽被他狠狠咽了回去。他沒想到,分別前他說的一句狠話,讓她做了這么多年的噩夢。他沒想到,他無意中拋出去的刀,這么多年來一直扎在她心上從未拔去。
他抱著她,抱著這世上唯一讓他無法割舍的溫暖,他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會再傷害你了……再也不會……
可容雪卻突然睜大眼,哭的全身都抽動起來,聲音凄厲直插心底:“可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已經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好疼啊……我好疼啊!辛晨!你為什么不相信我啊!你為什么不肯聽我解釋啊!”她的頭發散亂著,眼淚橫流,她明明已經是意識模糊的裝態,卻比誰都清醒。
辛晨觸電一樣放開容雪,他后退了兩步,他回頭絕望的看著李燦,眼里龐大的恐慌要吞沒了他一整個人,他說:“李燦……她是不是糊涂了……她在說什么?她說什么呢?……那不是她和蘇逍默的孩子嗎?”
李燦慌了,被他血紅的眼睛嚇的直往后退,卻被辛晨一把抓住雙肩:“我問你她說什么孩子?什么孩子!你說啊!”
羅安娜在旁邊追過來試圖扳開辛晨鉗住李燦的手:“辛晨你別激動好不好!李燦什么都不知道!”
辛晨放開李燦,轉頭看著羅安娜,他眼里有陷入絕境崩碎般的痛苦迷茫,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羅安娜還是無法抑制的心口一痛。
她咽了咽自己干澀的聲音說:“我和李燦都不清楚,如果有人知道這件事,除非是她那個叫粱亦薇的朋友,只有她可能會知道。”
辛晨繞開她,失魂落魄的走出房間。
粱亦薇最近很忙,從沒有想過籌備婚禮是這樣一件繁瑣又勞心的事情。
接到陌生國外的來電的時候,她正在婚紗店里和陸堯試婚紗。她很期待自己穿上白色禮服驚艷他新郎的那一刻。
她在店里試了很多套,陸堯坐在外邊等著,每一套婚紗穿脫都很麻煩。最后一套她試的時候,自己已經是非常疲憊,但是為了能讓自己以最美的樣子站在婚禮上,她寧可受累。最后一套是她很喜歡的套系,簡單大方的設計造型,仙氣十足的香檳小花,一字肩襯得她鎖骨非常性感。
她滿心歡喜的拉開幕簾,臉色忽然僵住,她問旁邊的小姐:“坐在這里的先生呢?”
女孩說:“他剛剛接了一個公司的電話就著急走了,讓我幫他跟你說下他公司臨時有事,要趕緊回去一趟。”
她僵硬著表情,緩緩回到梳妝臺,癱坐下去,捂著臉幾乎哽咽出聲。
這就是我選擇的男人啊!
粱亦薇一顆心沉入谷底。她一把扯下頭上的皇冠,放在梳妝臺上,良久她說:“美女,幫我卸妝換衣服吧。”
妝卸到一半,她接起了那個來自法國的電話,本以為是容雪終于有了消息,難過的心情終于緩和了許多。
可是那邊傳來的,卻是辛晨嘶啞的聲音,他說:“亦薇,那年容雪掉了的那個孩子,是我的么?”
粱亦薇很久都沒有找回自己的聲音,半晌她深吸口氣,顫聲說:“為什么那個時候你不肯相信容雪呢?”
那邊驀然掛掉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