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她的面容漸漸模糊,聲音漸漸消散,光影輪換,世界褪去了顏色。
辛晨被寒風透了骨打了個寒顫,回神時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木棉樹前。
可是沒有容雪,沒有木棉花云,樹依然不動,可那個圍著樹轉來轉去抱怨著怎么還不開花的女孩,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抬頭環繞四周,突然發現,這房子里的每一處,這院落里的每一角,都有她的影子。
在園子里端著咖啡瞇眼坐在午后藤秋千上的她。
坐在客廳里刷著網上的評論,因為辛晨在網上被罵,氣得齜牙咧嘴,特意注冊了小號跟罵辛晨的人辯駁的她。
還有晚上穿著睡衣,臉上敷著面膜在屋里來回走著哼著歌的她。
辛晨順著自己眼前的殘影走進了臥室,樓梯上有她趴在扶手上招呼他快點上來睡覺的模樣。
門口有她拿著毛巾擦拭長發的樣子。
臥室里是她凌晨三四點鐘爬起來邊化妝邊抱怨眼圈浮腫的樣子。
他追著她的影子來到床邊,是她深夜里依偎在自己懷里沉沉睡去的樣子。
他于是躺在床上,就一如當初他習慣睡的位置。
他從不把靠窗的位置留給她,因為怕冬天會透進涼風,夏天怕窗簾滲入強光。
閉上眼睛,好像依然能聽見她均勻的呼吸聲。每一次心跳仿佛都和著她安靜沉穩的脈搏。
他習慣性蜷起手臂,擺正枕頭,突然在枕下摸到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他睜開眼,摸出來看。
他一眼就認出,那是容雪從他們認識開始就一直沒有離身的白玉佛掛墜。
那是很多年前,辛晨是在某個喝醉的晚上,才發現了這個吊墜。
高二那年最后的假期,容雪在一個酒吧門口找到喝醉的辛晨,氣呼呼的把他扶回家。
一路上容雪從沒有給過辛晨好臉色,她說,不知道你小小年紀怎么這么多愁事,要常常喝成這個樣子。
辛晨和她并排坐在出租車的后座,閉著眼睛,懶懶的:“我只是不想回住處而已,太黑了,總是我一個人。”
容許看了他很久,拿出身上掛著的一個剔透瑩潤的白玉佛:“你直說自己怕孤單就行了。”
她摘下脖子上的玉佛:“喏,派給你一個守護使者,我每次難過的時候,想到有它陪我就安心多了,開過光的,很靈。”她見辛晨沒接,直接把它套在他的脖子上。
她笑說:“要還我啊,這是我的守護神,以后你覺得難過了,孤單了,我就派它來陪陪你,好不好。”
如果她想離開自己,怎么會把自己的守護神放在他的枕下呢。
他一瞬間有了動搖,想起自己從發生著一切以來,從沒有給她機會解釋過。卻已經成了害死她孩子的兇手。
就算她期初不想離開,如今應該也不再想回到他身邊。
她咬牙切齒的那句“我恨你”,到現在依然日夜盤繞在他耳邊,不曾散去。
他起身走到窗前,心中的嘈響讓他一刻不得安寧,窗外又飄起雪來,花園里一定又是一片蕭瑟的白。
可視線里那片無盡的白中間竟然有了一抹清淺的顏色,一個蒼白疏淡的人影,幾乎融到雪里去。
自己看來真是病的越來越重,連現實和幻想都已經分不清楚。他正苦笑,卻見她轉身走向玄關。
他突然怔住,這樣的場景真實的讓人不敢懷疑。他五步并做三步沖下樓去,走到玄關,門上卻突然響起擰動鑰匙的聲音。
門鎖被擰動的聲音讓他后退了兩步,本以為早已經干涸在胸口的一顆心,此刻卻無比清晰的在胸腔里鼓動著。
他盯著大門,看著門被推開一條縫隙,風雪瞬間卷進來卷了他滿身,也卷進來一個滿身冷氣的人。
容雪只顧合上被風頂著的玄關大門,想把寒冷趕快隔絕,重重推上門之后她轉身靠在門上,然后視線里猛地撞進了辛晨僵硬的臉色。
他們面對彼此對望良久。
辛晨發現容雪的穿著風格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她最風光萬丈如日中天的時期,最喜歡職業裝,常常修剪的一絲不茍,配上她干練的舉止,舉手投足是女精英自信和颯沓的氣質。
可她現在穿著一雙平底雪地靴,厚重的白色羽絨服,毛茸茸的圍巾包裹著頭臉,只能看得見上了雪霜的眼睫毛和一雙暗淡大眼。
上次見她這樣平易近人的打扮,還是在上學的時候。
某一瞬間,他以為時間把從她身上帶走的簡單純真換給了她。
可是他想錯了,時間從我們身上拿走的東西,從不會歸還,無論是青春還是愛。
容雪臉色很差,她的雪地靴在門口畫出一小灘雪水,半晌她說:“我不知道你在,我取了東西就走。”
她抬腿剛要邁進來一步,卻又突然停住,抬起毫無波瀾的眼瞳盯著辛晨:“方便讓我進一下么?”
她不再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了,辛晨絕望的想,心里一陣陣涌上烈疼。
辛晨沒有說話,表情依然冰冷,他伸了伸手,示意容雪可以進來,客氣的像是個陌路人。
容雪進到房間里,眼睛瞬間被沙發上一個米黃色的女士手提包刺痛的眼睛。
她記得上次見到辛晨時,羅安娜拿的就是這個包。
辛晨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我以為你會有話對我說,我希望你當初離開我是有苦衷的。”
這是辛晨最后的期待了,可是容雪說:“或許有吧,也或許我本來有話對你說的,可是從你推開我的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已經對你無話可說了,你其實早就已經認定我是背叛你了不是么,既然這樣,再說什么還有意義么?”
其實還是恨他的,可是這一刻更多的是難過。因為走到臥室才發現,已經沒有了半點之前的痕跡。
容雪站在門口怔忪了很久,然后幾乎要笑了:“竟然這么快就全變樣了,怎么就這么著急呢?反正我已經不會再回來了。”
辛晨眼色冷下去:“你要去哪。”
她轉身張揚的望著辛晨:“我要去法國了。”
“是和蘇逍默么?”
容雪笑說:“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么。”
不等她說完,身體就被一個兇狠的推到墻上,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墻面,發出砰的一聲鈍響。眼前瞬間翻起金星,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之后,漸漸恢復的視線里,是辛晨翻涌著黑色火焰的瞳仁。
他抵著她的肩膀,身體貼近她的,姿態無比曖昧,卻沒有絲毫纏綿,近距離的凝視,更讓他的五官綻放出咄咄逼人的美感,如同黑暗中開出的巨大花朵,散著詭魅的香氣,他聲音喑啞:“你真的背叛我。”
容雪強忍著背上的疼,努力喘息,迎頭對上他的眼睛,毫不示弱:“一直以來,你太自以為是了,辛晨。你以為世界都會圍著你轉?你以為我們就都該無條件對你好?我很累,我已經受夠了。”她痛苦的撫著肚子,抬頭看他,眼里是刀子一樣鋒利的恨意:“別忘了,你欠我一條人命。”
她聲音很輕,羽毛一樣,飄落在他心底卻掀起了滔天風暴。
辛晨緩緩放開手,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嘴角勾起輕笑,說:“那我還你一條命不就好了。”
容雪跟他對峙,他們就像兩只傷痕累累的獅子,撐著血淋淋的身體彼此傷害。
她不屑的笑著看他,走進房間,拿出梳妝臺里的理發剪,她伸出手遞給他,鋒利的剪子閃出的寒光映在他身上,她陰側側的說:“還啊,今天你就死給我看看。那樣我就原諒你。怎么樣。”
剪子尖銳的尖頭逼近他胸口,他那一刻突然覺得身體被徹底抽空,好像身體里有一條長河,嘩啦嘩啦的流出去,連通著希望和痛苦一起,徹底的流走。
他竟然說不出話,在患上抑郁癥的這么多個日夜,不停幻想著殺死自己,也曾經真真切切切開手腕的血管。
可這一刻面對著對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他去死的容雪,他竟然連一根手指也無法動作。
容雪昂著頭,像一只驕傲但是絕望的飛鳥。她把剪子的尖端往前伸過去,直抵辛晨胸口,眼里迸裂而出的兇狠憤怒就要將她燃燒殆盡,她說:“怎么?你不敢了?你不是想死么?你以為死了就能逃避責任么逃避痛苦了?你以為這樣就還清你欠你哥你欠我的了?你想的真好。”
她說:“辛晨,你應該活著,我祝你長命百歲,我祝你用你用余生去反芻你欠下的債,日日夜夜煎心焚骨,不得超生!”
也許人只有愛才會恨,只有抱著希望,才會絕望。
所以當辛晨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拿著剪子讓他交出一條命的時候,他忽然覺得,原來所謂愛情,不過如此。是像玫瑰花的香味一樣易消散的東西。
心里籠罩著這么久的黑暗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他聽見心上崩裂的脆響。
一瞬間那些曾經珍藏在心底的時光忽然倒流,迅速被抽離腦海。
他怎么會忘了呢,在自己遇上這樣一個女孩之前,就已經決定不抱任何希望不期待任何溫暖的活著了。
如果未曾見過太陽,就不會期待光明,那就重新蜷曲起靈魂,回到自己原本陰暗的屬地,自由自在,毫無牽掛的活著。然后懲罰自己活的更久,懲罰自己長命百歲,有生之年一路背起所有痛苦罪孽。
辛晨伸手擰著容雪的手,高高在上的逼近她,搶下剪子,扔到一旁:“我欠的,我會還,你呢?你欠我的要怎么還?”
容雪黯然笑了:“你真是瘋的不輕,我們倆已經兩清,誰也不欠誰了。”
所以從今往后,分道揚鑣,各自安生。
辛晨的胸口被容雪揣下一塊堅冰,凍結了所有的眷戀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