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想起與紀念的種種情景，歸結一起來看，他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和紀念之間，其實橫貫著一道他之前從沒有想到過的天塹，這道天塹深而廣，甚至隔斷了紀念和他之間應有的男女之間的親昵。

又或者說，并不是因為這道無形的天塹，而是紀念并不如他對她一般，動心。

作為情侶，她可以接受他們之間一周不見面，到了好不容易的難得相處，他在她的身側，她可以視若無睹，全心全意的只撲在她的樣稿修改。

甚至他們之間的話題，永遠繞不開她的工作內容和狀況，她對于樣稿總有完不了的擔心，但是對于他，連他病了兩天也不知道。

想到這，顧南風重重吁了一口氣。

不由的，他又想到柯慕辰，他想起對方看著不掩敵意的目光，還有他望著紀念的眼神，絲絲縷縷，都在透露著，對方與紀念之間，并不如他所想已經結束。

可是，紀念的心中是否也是如此？

輕輕踩下油門，顧南風的白色路虎緩緩開了出去。

洗刷完畢，紀念再度回到電腦面前，她抱膝坐著，黑白有神的眸子直視前面的大屏幕。

思索這些天都沒有得出問題的方向，她決定暫時作罷。

她需要好好休息，明天三審需要她需要以充足的精神狀態去面對。

沒有緣由的，她總感覺明天的萬柯之行，她還會再遇上柯慕辰。晚飯時顧南風打趣說她的厚重黑眼圈，她不想頂著它們站在柯慕辰面前。

保存很好資料，關上電腦，紀念以這段時間以來最早的時間上床睡覺。

三審會議依舊訂在前面兩次同一個投影會議室，紀念駕輕就熟步入其中，項目方的四個負責人已經到了，他們見著紀念到來，禮貌地寒暄了一把。

紀念也不耽擱，接好筆記本電腦，調出整理好的ppt，準備進入第三次樣稿介紹。

前方投影屏幕剛打出她繪制的新樣稿，后方會議室的大門被緩緩推開。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紀念早有預料的柯慕辰。

他的到來是為何，紀念揣測不出一個滿意的結果，話到口邊的介紹頓時停了下來。

眾人看出她的異樣，齊齊扭頭張望，不想高高在上的集團總裁忽然無聲駕臨，他們所料不及，有些手足無措地紛紛站起。

柯慕辰見慣這種狀況，伸出手朝四人擺了擺，示意他們坐下。

不大的會議室里面，除了投影儀的運轉聲響，無人再說話。

柯慕辰清清嗓子，開口道，“不用緊張，我只是來了解一下項目的狀況。”

突發檢查也是集團中會有的事情，項目四個負責具體執行的人員沒想到這事竟然落在自己的頭上，齊齊受寵若驚。

四人中有人是萬柯集團的老員工，紀念是總裁的前妻這個事情，他知道，所以下意識地，他將柯慕辰突擊查看歸結為他是沖著前妻來的。

只是希望他和紀念之間，不是冰與火不相容的關系，他一個小員工，并不想當總裁怒火的炮灰。

白旗作為其中的統籌，聽著柯慕辰的說話，剛坐下又站起了起來，“報告總裁，我們這個項目正在做前期準備功夫，眼下小會議主要針對宣傳方面，宣傳圖片的第三次審核會議。”

柯慕辰不動聲色，在最靠近門邊的位置拉開椅子坐下，他抬起頭在會議室中逡巡一周，“既然是審核會議，你們繼續，我坐著看看，了解一下。”

白旗恭敬頷首，“好的總裁。”言畢，又轉過身來，對上紀念，“紀小姐，開始吧。”

沒料到柯慕辰竟會決定留在會議上，紀念想到自己尚有不足的樣稿，莫名地感到無形的壓力落在肩膀。

她微微聳肩，將腰肢挺得筆直，就著屏幕投射的影像開始講解。

半個小時之后，紀念結束她的新樣稿說明，四個負責就著屏幕定格的三次樣稿圖片，并沒有滿意地點頭。相反，他們四人靠在一起，進入笑聲的議論和交流。

紀念站在屏幕邊上，總感覺有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知道目光的出去，卻緊張得脖子的肌肉發緊，沒能扭頭回望過去。

柯慕辰靠著椅背，目光看不出情緒地直直落在前方的投影屏幕，上面三幅樣稿，分別是紀念的三次結果。

自左到右，由繁至簡，一幅比一幅更顯豐滿精煉。

但是三幅作品放在一起，次第看過之后，總讓人感覺其中最后一幅尚有所欠缺，它應該更為飽滿精致，讓人眼前一亮。可它偏不是，帶著一種能夠讀出來的，卻言說不出的欠缺，描述不了，但是觀看的人心底清明。

豐神俊朗的男子皺起了眉頭，這不像紀念作品的風格。

腦海開始浮現景象，那是一間掛滿畫作的房間，在別墅一樓的北側，陽光不會直照，但是光線充足。

房間內已然重新布局，添加了控制溫度和濕度更適合畫作保存的調控儀，他在夜里輾轉睡不著的時候，會起來走到里面，對著墻壁上的畫作，他可以一待一整夜。

看著那些畫作，幻想著繪制的人在繪制時的情景，放佛就可以將他帶入迷離夢境，在那里，他可以安靜地融入他和繪畫者之間冷漠相對的那些曾經。

如此的，看得多了，柯慕辰的將房間里面畫作全部熟悉地記錄在頭腦中，他記得上面細細的筆觸，還有的點滴的用色，它們巧妙地融合，匯聚成整幅整幅的作品。

可是它們與眼前投影屏幕上顯示出來的作品都不一樣，它們明明有著同一個作者，不應該有著太大的落差。

他沉默地想了又想，旁邊不遠處坐著的以白旗為首的四個項目負責人，他們小聲地討論著，尚有不足，差了些東西，總感覺不夠的細碎字眼，化作聲音鉆進他的耳膜。

他們也是同樣的欣賞感受，但是比不上他有大量對比來得更深刻。柯慕辰將端詳的目光由投影屏幕轉到邊上的紀念身上。

她有些不安地站著，黑白有神的眼睛折身出細碎的光亮，似是耐不住他望過去的視線，她反應遲鈍地回望過來，兩人隔著長長的會議桌，目光在空中靜默交接。

他恍然頓悟，想到了投影屏幕上畫作不足的問題在哪里。

柯慕辰猛然站起，“你最喜歡的一抹點睛色呢，為何沒看到？”他直接道出疑惑。

紀念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他說的是樣稿。

扭頭，她的視線落也跟著落在投影屏幕的圖案上。

看著畫面，再結合柯慕辰剛剛的說，一道靈光在她的腦袋飛速閃過，紀念思維就像瞬間開了竅，堵住的地重新貫通起來。

原來問題在這里。

她激動得微翹的嘴角上揚，露出不可抑制的笑容。

“我知道不足在哪里了。”她開口道，聲音滿是迷途中乍見光明的指引的喜悅。

白旗為首的四個執行負責，看著桌子兩邊一前一后相繼開口的兩人，他們的對話，四人皆是如墮云霧，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紀小姐，你說什么？”她遲疑地問著。

“我的第三次樣稿尚有不足，但是其中欠缺的地方，我一直找不到問題癥結，剛剛柯總出言提醒了，我想要重新再出一份樣稿。”

事情的轉變太突然，如此愉快和諧的重復改動合作，他們頭一次碰上，簡直是大開眼界。

這就是夫妻之間的默契么？知曉兩人關系的小員工腦袋冒出一個大大的疑惑。

可是為啥他與妻子之間，不是介個節奏的？

所以，他只能是小員工而對方是大總裁和新銳大畫家么？

小員工當即暗地里決定，今晚下班回去之后，他要好好和妻子講述今天的事情，然后在讓后的日子里，多多培養夫妻之間的默契度，爭取早日達到總裁和紀小姐之間的狀態。

白旗扶了扶鼻梁上的近視鏡，縱使事情反轉叫她驚訝，但是她尚保留著項目最高統籌者的理性，她向紀念道，“紀小姐，你肯如此配合，我們項目方很開心，不過就你交出的第三次樣稿，我們項目這邊，還是針對性地有些需要調整的建議。”

剛才一時激動，紀念差點忘記這茬。她是有藝術的角度看出她的作品尚有不足的欠缺，剛剛柯慕辰點出問題也是由同樣的角度出發的，但是對于項目而言，她交出去的作品除了兼顧美學原則，更多的，也不能少了交互上的實用性。

她點點頭，“白總監說的我明白，對于你們項目方提出的修改提議，我會在審核會議之后統一總結思考，爭取結合剛剛提到的不足，統合出一版新的方案。”

紀念的好說話，白旗的滿意地微微頷首，她沒有忘記會議中還坐著一尊大佛，她轉動轉移將方型跳轉柯慕辰所在。

“總裁，覺得如此處理可好？”

項目上她是最高的統籌話事人，但是項目之外，她只是柯慕辰手底下一個員工，怎樣做事，她還是得好好看對方的臉色。

柯慕辰瞧了瞧紀念，轉而看向這個做事理智而有分寸的員工，“不忘將項目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這樣的處理很合適。”淡淡的語氣，說話中卻不失對于白旗認可和稱贊。

紀念前面兩次樣稿皆不通過，這次第三遭依然是同樣的結果，但是以他對紀念的了解，他知道她不會因此而氣餒或者撒氣選擇罷工。他深信，她可以為了交出令自己滿意同時達到項目方要求的優秀作品。

站起來，柯慕辰目光在再度落一桌之遙的紀念臉上，他居高臨下道，“我相信紀畫師也會創作出更加精彩更適合項目的作品。”

語畢，利落轉身出了會議室。

項目方四個執行人重新掌管會議，紀念暗自整理柯慕辰挑起的情緒，想要專注回到的樣稿的事情上，可是柯慕辰這一遭登場，就像投下她平靜心湖的一塊石頭，激蕩起層層不息的漣漪。

連恩師都未能找到的問題，為何他可以直接點出癥結所在。

還有，他口中的點睛色——

她的繪畫具有很強的個人風格，其中一點就是，無論使用多么濃重耀目或者喑啞低調的色彩，她都喜歡在畫面之中運用上更為搶眼的跳躍色彩，見畫面中一些的特別輪廓和描摹突顯出現。

意象一點，這般做法確實像是畫龍點睛，可是柯慕辰如何知道她習慣使用這樣的方式？

若要看到同一個人不同作品之間的偏差和不足，這里面需要對這個作者有多深入的了解和研究才可做到？

柯慕辰研究和了解她？

這個揣測，震驚了紀念。

不不不，肯定不是這樣。

瞎貓碰上死耗子而已。

“紀小姐，紀小姐？”白旗一連喚了紀念數下，這才將人由失神中拉回會議。

地下停車場。

紀念這才突然想起，審核會議室上，她馬虎落下了東西。

關上車門，她折而往返，尚未推開會議室的厚重的大門，隱約聽到議會室內似乎又東西掉落碰撞的聲響。

里面有人？

她停下了腳步。

禮貌地敲了敲門，著意里面的人應該已經知悉，她緩緩將門推開。

然而，入目的景象嚇了她一跳。

她是不是走錯了地方，這里真的是她剛剛還在里面開會的議會室？

圍繞著長桌的椅子盡數被翻起，似是被洪水猛獸發泄一通，好幾張折斷了金屬質地的支撐椅腳，有兩張甚至扔上長桌的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