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尼斯雖不談不上寒冷,但入夜之后氣溫終究也才十來度,正式乍暖還寒的時候。
此刻,方辰穿著毛衣、圍著圍巾,正被童朗牽著在洶涌的人潮里左突右進。
狂歡節只剩最后兩天了,他們來得太晚,沒能趕上開幕那周的花車□□。因此在婚禮結束后,趁著還有兩天時間,童朗便帶著她在小城里轉了幾圈,也算來過一回。
白天,他們沿著海邊公路開車兜風、游老城、逛花市;夜里,兩人則手牽手,邊看燈光秀,邊感受著這歡快又熱烈的嘉年華。
聽說今天晚上有煙火表演,方辰早早吃完飯就拉著童朗跑了出來。
“咱們看看煙火就回去的,你背這么大個包做什么 ?”看著方辰挎著的那個鼓囊囊的單肩包,童朗有點疑惑。
“我……帶傘了!萬一下雨了呢?”
睜著眼睛說瞎話,她很擅長。
“哦。”童朗點了點頭,將她的手握了握。
因著之前的恐/怖/襲/擊事件,尼斯市政府這兩年在重大活動安保上的投入也越來越大。所以雖然他們所在的這條街上游客眾多,但整體秩序還算不錯。
正是因為這樣,前方那團聚集的人群就格外顯眼。
方辰當時就拉著童朗過去了。
“哇!居然是在求婚!”她有些夸張地喊,“好浪漫!真幸福!”
人群中間,一名美麗的棕發姑娘正面對著那個單膝跪地的金發男子掩面而泣。男人將手中的戒指取出,拉著姑娘的手將指環輕輕套上。
情人擁吻,看客歡呼。
童朗挑眉:“你以前不是說最煩這種當眾求婚的戲碼么?”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哦。”
一片喧鬧下,童朗面沉如水,仿佛抽離到了另一個空間;方辰則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深呼吸,深呼吸……她要干大事,她不能緊張。
看完熱鬧的兩人各懷心事,一路上誰都沒有主動開口說話。
方辰心里有事,步子自然就慢了點。待她抬頭,才發現自己跟著男人走著走著,就踱到了海的邊上,路的盡頭。
煙花在天上綻放,也在海里綻放,在人們的眼里綻放,也在情人的心上綻放。
方辰抬起頭,看著花火投射在童朗臉上那忽暗忽明、色彩變幻的眩光,深吸一口氣,穩了穩心神,道:
“那什么,你、你把眼睛閉一會兒。”
童朗略微垂首,在她的臉上掃了一眼,輕輕笑了下便照做了。
隨著有些發顫的聲音,姑娘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袖口:“睜開吧。”
男人睜眼,愣住:方辰的頭頂上,已經被戴上了一襲長過肩膀的白色頭紗。
“你……”
“你先聽我說!”方辰抬手理了理被弄得有點亂的頭發,又撫了撫頭紗,道:“我之前和你說,你站在原地不用動,那一百步我都自己能走完。但其實……我只走了九十九步,就到你跟前了。”
“在今天,我想把這最后一步也走了,我……想走進你的心里,你的生命里。然后,咱們就再也不分開。”
“肉肉,我們結婚吧。”
方辰第三次對男人說出這句話。換來的,卻依然是沉默。
有眼尖的游客圍了過來。人群慢慢聚集,交談聲、低呼聲、煙火聲、海浪聲……這些聲波像絲線,織成了一張厚實的大網,罩在了方辰的身上。
她覺得呼吸困難,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
但最終,方辰還是將手攤開,一對戒指正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小小的戒圈上沒有鉆石,也沒有多余的裝飾,簡單又純粹。
就像她的心。
“你……能不能幫個忙,給我戴上?”
方辰聲音發顫,她眨著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煙火倒映在方辰的眸中,讓童朗想起了小時侯在美蘭苑里的那段日子:也許自己和方辰的緣分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定了下來,在他不經事、亦不怕事的時候,就定了下來。
可他的懦弱與自以為是,蹉跎掉了整整十年的歲月——童朗做錯太多,錯過太多——所以這最后一步,必須由他自己來走完。
童朗伸手將方辰的手掌包了回去:“我……”
可男人話沒說完,手就被人甩開。
方辰一把扯下自己頭上的白紗,抬腳就要逃離這個讓她既尷尬又傷心的鬼地方。可才轉身,她的手就被人拉住了。
“真是個急性子。”
童朗將方辰的身體掰正,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女人呆住,他卻笑了。
從方辰手中取過頭紗,童朗耐心地幫她戴正,然后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小盒子,退后一步,單膝跪地:
“方辰,嫁給我吧。”
迷迷糊糊地被戴上了戒指,又迷迷糊糊地被人抱住,直到耳朵那片喧囂被童朗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聲取代,方辰才稍微回了點神過來。
“你、你怎么不早說啊……我覺得我好傻……”
“你不傻。”童朗將下巴擱在她頭頂上,語帶笑意:“不過你以后要記住,男人的事,得留給男人來做。”
方辰嗯了一聲,抬手看了看指上那枚金戒指:“這個……你什么時候拿手上的?”
“除夕夜里。”
“那么早!”女人抬頭瞪了瞪眼睛,“你蓄謀已久!”
“這叫有備無患。”
方辰氣得拿拳頭砸著童朗的胸口:“你也真是沉得住氣,半點風聲不露,害我出丑……”
童朗一把制住她的腕子:“我只是開不了口。”
“為什么?怕我拒絕你?”
“怕你答應。”
也不知是誰先嘆了口氣,兩人擁抱在一起,久久都沒再言語。
回去的路上,童朗和方辰十指緊扣,并肩從一彎明月走向另一彎明月,從一團煙火走向另一團煙火,從一味人間跨入另一味人間。
在尼斯這個尋常的春夜,海風習習,浪濤聲聲,童朗和方辰躺在松軟的床上,緊緊相擁分享著彼此的心跳,不帶一絲欲望。
“完全睡不著呢。”方辰在男人懷中把自己團成一團。
“那就聊聊天?”
“嗯……肉肉,你這十年有沒有后悔過啊?”
“有。很多次。”童朗說著吻了吻女人的額頭,“每天都在不間斷地后悔,但一冒出后悔的念頭就又覺得自己太軟弱,然后又開始后悔自己的軟弱……這種感覺循環往復,怎么說呢?有點像定義域為R的周期函數,不過,還好那個T不是一輩子……”
聽到這兒,方辰趕緊捂住他的嘴:“別提函數,求你了。”
童朗笑著說好,然后兩人便不出聲了——他們在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當年那顆畫不出來的“心”,一齊在心里笑對方傻。
良久,方辰輕嘆出聲:“肉肉,我們分開的日子……已經比在一起的時間都長了呢。”
男人緊了緊自己的手臂,似嗟似嘆地來了一句:
“不,我們從來都沒分開過……”
第二天清晨,童朗借著窗外微弱的天光,執著方辰戴著戒指的那只手細細打量:在自己以為這輩子就要殘缺到底的時候,在自己都要屈服于晦暗人生的時候,在自己都要放棄自己的時候,方辰就這么帶著一腔孤勇奔了過來,不容拒絕,不留后路。
我和你,他和她,終于變成了我們——童朗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因為方辰在巴黎的課業還有小半年才能完成,童朗便將兩人其他幾個住處的一應物事都搬到了這幢見證了他們遠征一般的愛情的小樓里。
他想,這回自己終于能把一棟房子稱作為“家”了。
叔本華、顧城、喬治·奧威爾、加西亞·馬奎斯、李娟、王小波……方辰一邊收拾著童朗從16區蔣家大宅里打包來的書籍,一邊在心里感嘆:自己和童朗的書單居然毫無二致!
誠如這人所言,他們兩哪怕隔著大陸天塹,哪怕誤了滄海桑田,在某些層面上來說都從來都沒分開過。
方辰和童朗都是迷失于感情與理智中的流浪者;他們都在這俗世凡塵中學著盡力地保持理性,保留感性;他們對人生和宇宙萬物都悲觀而充滿悲憫,但同時也深愛著這個世界。
還好這個世界是如此溫柔,愛他們,愛你們,也愛我們。
幸福讓人變得柔軟寬和。于是方辰聽從了童朗的建議,選擇在內心徹底與過去的歲月和自己和解。她放下芥蒂,在第一時間告知邢江來與秦月白他們訂婚的消息,以及童朗的身體狀況。
聽完方辰的敘述,邢江來在電話那頭長久的沉默。半晌,他才長嘆一聲道:“起碼要讓那孩子來家里吃個飯,讓我們好好瞧瞧,再談其他。”
“那是自然。”方辰感激于舅舅這次的退讓與寬仁,“畢竟您和舅媽都是我的娘家人。于情于理,婚前我都要帶著童朗來這一趟的。”
邢江來心底那最后一絲防線,終究被“娘家人”三個字擊垮。掛掉電話,男人紅著眼,對著妻子無奈笑了笑:
“哎……嫁姑娘的感覺,還真是不好受啊……”
午夜時分,終于從應酬中脫身的邢覺非得空看了眼手機。他點開消息,然后迅速摁掉——哪怕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真正面對的那刻依然是痛得措手不及。
回國前剩下的日子過得飛快。
雖然蔣邦達已經盡量少安排童朗出差了,但他作為公司副總仍是需要滿世界到處飛,方辰也依舊是三不五時地在工作室通宵達旦;兩人雖沒能做到完全的朝夕相處,但無名指上的小小戒圈卻已將他們的心緊緊地箍在了一處,哪怕相隔千山萬水,也能分享天涯共此時的繾綣柔情。
三月底的某個夜晚,方辰從創作中抽身,伸著懶腰走到工作室的陽臺上。
她最近在做的項目依然是和趙旬合作,為他一部再版的小說重新繪制插圖——小說講述了南洋華僑與故土親人之間長達七十余年的糾葛羈絆、愛恨情仇,故事架構恢弘而充滿細節,十分引人入勝。
為了讓自己的畫面配得上趙旬的文字,方辰這段時間頗費了些功夫,在工作室連熬了好幾個通宵,惹得童朗都假模假樣地吃起了干醋。
想到這人佯怒時的幼稚樣子,方辰笑了笑,給正在德國出差的他撥了個電話過去。
看到來電人姓名,童朗對著身邊的合作伙伴舉了舉杯,避到了宴會廳外的露臺。
“肉肉……”
他想裝作生氣,卻被聽筒那邊的女人的一聲呼喚直接打敗。清了清嗓子,他的語調中不自覺就帶上了幾分笑意:
“今天在忙什么?下午打電話你也不接,這會兒倒是舍得想起我了。”
這天是農歷十六,月亮正圓。方辰抬頭看了眼夜空,笑道:
“月亮忙著陰晴圓缺,我忙著悲歡離合呢。”
雖然知道她口中的悲歡離合多半是指的創作,但童朗還是放緩了語速,輕聲道:
“方辰,我們倆這輩子有且只有一次離別。但它還遠著呢。”
“嗯,遠著呢。”
沉默地看著那輪共此時的明月,兩個人安靜地聽著對方的呼吸聲——這一世,有且只有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