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深秋時節南江的寒冷陰濕,十一月中旬的南佛羅里達依然溫暖如春。
只穿了件Thom Browne薄羊絨開衫的童朗,此時正坐在診療室門外的長椅上,靜靜等待著。他所在的地方是邁阿密巴斯科姆帕爾默眼科研究所——全球最好的眼科醫院之一。
這里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設備,最頂級的醫生,和最尖端的研究成果……
但就是治不好的童朗的病。
“叔叔!你的眼睛也壞了嗎?但你看起來可比我好多了。”一個約摸四歲出頭的金發小男孩,正好奇地打量著身邊這個亞裔青年。
小男孩身邊那名舉止優雅的女士,開口輕聲制止了他:“Oscar!不要詢問別人的隱私。”
童朗對著女人寬慰一笑,側頭看了眼Oscar。
孩子生得很漂亮,金發白膚,高鼻碧眼。只不過他左眼瞳孔中間有一個白金色的圓形變異——就像是一顆透綠的琉璃珠子里,嵌了塊琥珀。
童朗皺眉:視網膜母細胞瘤?他以前見過類似病例。
可惜了。
“媽咪說,我不應該看太多電視的。這就是上帝對我的懲戒……”注意到童朗的打量,Oscar有些沮喪。
“你媽媽說得沒錯,小朋友確實不可以看太久電視的。”面對這個孩子,童朗似乎極有耐心。
“那叔叔你呢?你的眼睛也是因為看電視壞掉的嗎?”
“不,我是因為看了太久的星星。”
“星星?很可惜,我看不清那么小的東西,但是山姆和我說,它們很美。”
“對,她很美。”
童朗說想到那個人,嘴角上揚,又掛下。
“叔叔,你不可以再看星星,就像我不再看電視一樣。”
“嗯。叔叔不看了,再也不看了。”
他再也不會去看她。
一大一小聊到一半,Oscar被護士叫了進去。
沒過多久,診療室里傳出年輕女人壓抑卻絕望的哭聲。
“求求您!保住他的眼睛!他才這么小……”
走廊里的人,皆是神情悲愴。
好在,孩子的情緒沒受到影響。
離開之前,Oscar鄭重其事地跟新認識的朋友囑托道:“叔叔!你不可以再看星星了哦!不然,媽媽會傷心的!”
童朗認真地對著孩子點了點頭。
診療室里,阿方索醫生一邊查看著童朗帶來的病例和材料,一邊微笑著和他聊天。
“孩子們真可愛,不是嗎?”
男人挑了挑眉,沒接話。
“蔣,你寄過來的那幾份血液樣本……”
“是我姨媽、表弟、以及外婆親妹妹的。他們都沒有發病。”童朗語氣平靜。
“很好。昨天復查的結果也已經出來了。你的情況還不錯,眼底尚未發生明顯病變,血管也正常。不過你最近是不是沒有佩戴遮光鏡?”
“是的。有半年沒有戴。”
“那可不行!強光刺激會損害視力。光明是很寶貴的,你要懂得珍惜。”阿方索醫生收起笑容,表情嚴肅了不少。
“我……還有多久時間?”
童朗根本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此時的他,心里只剩急躁和焦慮。
“你第一次來面診時,我就說過了吧?病變一旦產生,按照正常病程發展,不過幾年時間視力就會完全喪失。”阿方索醫生說到一半,又翻看了一遍病例,“但至于什么時候產生病變……抱歉,我無法預計。也許就在明天,也許是30歲,也許是50歲,甚至直到去世那天,你都仍然能看見東西——當然,這概率很低,但我手上有過類似案例。就一個。”
無法預計。
聽完這話,童朗輕輕嘆了口氣,道:
“了解了。請問基因檢測的結果,我什么時候能拿到?”
“噢,這個可能需要半個月到2個月不等。我下周就要去大溪地度假了,不過在那之前你的事情我會安排給助理的。到時候薇諾娜會聯系你,不必擔心。”
結束面診,童朗沒有急著離開醫院。
“他們人走了么?”
男人一邊擦拭著手中的遮光眼鏡,一邊問身后的助理。
“嗯。在分岔路口他們就跟著我們之前的那輛車走了,結果肯定是撲了個空。我保證,沒人會知道您來過這里。”
“那就好。”
說完這話,童朗沒忍住冷哼了一聲:邢覺非啊邢覺非,你還真是執著啊。
可是,你打探得這么徹底,又有什么意義呢?
童朗不信他在調查出結果之后,會真的去告訴方辰。
畢竟,他們都了解那個女人。
從醫院出來,因著陽光太刺眼,童朗還是戴上了新取來的這副遮光眼鏡。
17歲的他,不喜歡戴眼鏡——戴這個不帥,再說,他可是要踢球的。
而這個習慣,方辰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這半年來,在國內時童朗只能選擇不戴。
男人在害怕。
害怕被人知道他的弱點。
是什么時候開始,他就變成了這么一個懦弱無能、又膽怯卑劣的人呢?
好像是……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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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一年,童朗的印象里只有兩個字,雪和雨。
漫天大雪里,方辰在考點門口被邢江來帶來的人拖上了車。
“我不走,我不走!我還沒考完呢,你們放開我!童朗,童朗!救救我!”
女孩將頭探出車窗,對著在車后那個追趕著的男孩大聲呼喊。
童朗一路狂奔,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可任他如何堅持,都趕不上前面那個汽車。
后來,方辰被人大力拉進車內,車窗關閉,他也脫力地栽倒在雪地里。
少傾,另一輛車緩緩駛來,停在了童朗旁邊。
邢江來慢條斯理地從車上走下,在他身邊站定。
“螳臂當車,自不量力。”男子表情倨傲,“孩子。方辰到底是姓邢,所以她以后的人生,自然是由我們邢家來安排的,懂嗎?”
童朗有些吃力地從地上爬起,大口喘著氣:“安排……呵,逼著她按你們的想法活著,她會快樂?”
邢江來看著眼前這個倔強的半大孩子,不免覺得好笑:
“快樂?哈哈。你知道什么是快樂嗎?你覺得方辰是在邢家保駕護航之下,擁有安穩富足的生活來的快樂?還是跟著你吃盡苦頭,卻連后悔都不敢說,來的快樂?這個世界上,高級的痛苦,從來比低賤的快樂要好。”
邢江來說完就要走,但童朗還在爭辯:“我會拼盡全力讓她過上想要的生活。她和我在一起,怎么會后悔?”少年眼神堅定。
“你給不了她要的生活。”邢江來頗有些不耐煩,“你根本自顧不暇。”
“什么意思?”
邢江來一邊低頭細細理著自己的皮手套,一邊道:
“你的外婆——丁麗芹,早上剛剛被送進醫院。而你父親已經在趕回國的飛機上了。聽懂了嗎?”
震驚之下,童朗下意識地掏出手機——可惜昨天夜里它就因為沒電而關機了。
他果然自顧不暇。
“你看,連養育你長大的至親你都照顧不好,卻還在這里妄想我將嬌養大的外甥女放心交給你……”邢江來嘆了口氣,“孩子,你得學著長大。”
丟下這句話,他上車絕塵而去。
搶救室外,童朗垂著頭坐著,一動不動。
一路狂奔而來,雪花將他的頭發,甚至睫毛都染上了一層白霜。霜化掉,變成了水,合著眼淚從他的臉頰上緩緩淌下。
少年得學著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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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下學期,方辰請了長假。
三月初,她的校考合格證一張張地寄到了班里。十個學校,十張合格證,憑著過人的實力,方辰硬是全部拿到了手。
但沒人敢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她。
還有另外兩個壞消息,她也沒辦法知道。
因為就在大家忙著做題,忙著聯考,忙著沖刺,忙著焦慮的時候,方辰正被反鎖在邢家臥室里。她一切與外界的通信方式都被切斷,基本等于與世隔絕了。
這是囚禁。
邢江來蹲下身,看著女孩,表情哀切,但說出來的話卻依然冷酷強硬:“星星,舅舅還是想再給你一次機會。所以這個月你要好好在家里想清楚:是要繼續胡鬧下去,還是乖乖回學校上課。”
“為什么不讓我學畫畫?!我想考的那些學校,也是正正經經的好大學!我沒給您丟臉!”
方辰想弄個明白。
“為什么?”邢江來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女孩,道:“如果不是為著畫畫,你爸爸會去自殺嗎?這些東西,就是魔鬼!它害死了你爸爸!也害死了你媽媽!都怪它!是它害死了瑛子!害死了瑛子!你懂了嗎!”
這人……魔怔了?
看著舅舅扭曲的臉,方辰終于知道,自己只要在邢家一天,就再無希望。
秦月白因著方辰的事已經被邢江來責罰過一通,所以現下她能做的也只是偶爾苦口婆心地來勸一勸,卻并不敢答應方辰的任何要求。
直到毛嘉欣找上門來。
秦月白在征求了邢江來的同意后,帶她去見了方辰。
也就在同一天,方辰第一次松了口:她愿意回南中備考。
邢江來很高興,但是他卻不讓方辰住校了;而且,上下學邢家司機都會來接送她——不過是換個方式囚禁。
但方辰還是答應了,因為毛嘉欣帶來了兩個消息:
“童朗他爸態度很強硬。他連高考都不能參加,非出國不可了。”
“他自己當然不愿意啊!可丁老師年前就查出來了癌癥,很嚴重,半個月前才送去上海的大醫院,聽說治療費用很高。童朗他爸拿這個要挾,你覺得他能怎么辦?”
是啊,童朗能怎么辦?
所以方辰要去找他,和他一起面對。
回校的第二周,她就趕上了在三月下旬才姍姍來遲的誓師大會——這是個逃出去的絕好機會。
“你想好了?真要去?”毛嘉欣一臉擔憂。
方辰一邊整理著書包,一邊道:“嗯,丁老師去世,他肯定很難受。我要去陪他。”
“干脆我也陪你一起吧!”
“不用,你還得留下來給我打掩護呢。”方辰擺手。
她之前拖累了太多了,這次,女孩想自己來。
毛嘉欣點點頭。
“行。那路上小心。錢和手機你都拿著,有什么事打金豐電話!”
最后看了眼童朗空蕩蕩的課桌,方辰隨著人群走到了操場。
半小時后,高考誓師大會開始。趁著監視她的老師都在忙別的,方辰一溜小跑,來到了操場角落里那早就勘探好的一處矮墻。
攀上墻角那個廢棄的乒乓球桌,方辰將書包扔到了墻外,然后一鼓作氣爬了上去。
深呼吸一口,她從墻頭一躍而下。
人生第一次翻墻逃學,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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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方辰輾轉到達火車站時,票早就賣完了。
“小妹,你要不去汽車站看看?那邊到上海的汽車也多的!”排在身后的熱心大姐給她指了條明路。
女孩馬不停蹄地奔去了汽車客運站。
好在,到上海的長途汽車班次很多,選了個發車最早的,方辰終于有空坐下來喝了口水。
一小時后,她登上了由南江開往東南某省會的長途汽車。
可這趟旅途,卻遠沒有她想象的那么順利。
車開出去不過兩個小時,就在省道上拋了錨;一車人在路邊苦等許久,才終于盼來了輛加班過路車。
這車一路到處接客下客,走走停停,硬是開了十二個小時才到達了上海——或者說,是上海外環的某個加油站旁。
從車上下來,看著周圍黑漆漆一片荒地,方辰的心開始發慌。
此時已是夜里十一點,因著加油站值班的全是男員工,她便長了個心眼,沒有進店,也不聲張,而是找了個不太容易被發現的角落,站在柱子后躲雨。
聽著異鄉淅淅瀝瀝的雨聲,看著四周那片無盡的黑暗,膽大包天、在無人樹林里都能睡著的方辰,這次終于知道怕了。
兜里的手機早在出省那一刻起就成了廢品——毛嘉欣在南江用的這個號碼,沒有辦理省外漫游。不過在服務區休息的時候,她還是用座機給童朗去了個電話,但司機當時報的地名,和現在這個完全不一樣。
情況很不樂觀。
少傾,穿著加油站制服的幾人好像終于發現了方辰,他們交頭接耳了一陣,便踏著步子走了向了這邊。
他們……要干什么?
絕望漸漸將女孩包圍了起來,她緊緊地護著懷里的書包,身體止不住地抖了起來。
“小姑娘,這個電話是不是找你的呀?他說是找個姓邢的女孩子。”
有人將手機遞了過來。
是童朗!
方辰終于卸下防備,小心地接過手機。
男孩焦急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你在那兒別動,我馬上來!五分鐘!哪兒都別去啊!千萬別到處跑!”
后來,直到被這人用大衣緊緊裹在懷里,方辰的心才終于安定了下來。
“你是豬嗎?黑車也敢坐?!你知不知道這片有多危險?黑燈瞎火的,出事了怎么辦?啊”
童朗捏著方辰的肩膀,手都氣得發抖。
方辰抬頭,看著他,不說話。
男孩眼窩深陷,眸子里盡是蔓延著的紅血絲。丁老師已經去世三天了,但顯然,這三天他都沒睡過什么好覺。
方辰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準備來找他。可直到早上,她才找到了機會。
還是晚了呢。
“我也是上去了才知道的……這車中途上了好多客,連走道都睡滿了人……我一路連廁所都不敢去……后來電話也用不了,我、我也很怕!但我還是要來,我要來陪你。童朗,我,我很想你!”
恐懼、委屈、激動混雜著襲上心頭,方辰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笨蛋。”
童朗是心疼又感動,他一把將女孩抱在了懷里,良久才松開手。然后,他將她帶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白色轎車里。
“今天這事,你還是要謝謝劉叔。”上車后,童朗指了指司機,“如果不是他有熟人跑過這條線路,你這又是換車又是換下客點的,憑我一個人不可能找得到。”
聞言,方辰乖乖巧巧地說了聲:“謝謝劉叔。”
中年男人回頭,呵呵一笑,道:
“應該的應該的,蔣總交代的事情,我肯定要辦好的。那我們現在去……”
“去酒店吧。”童朗說完又轉頭對著方辰輕聲道:“我外婆她……已經送去火化了。你現在先跟我回去休息。好不好?”
方辰點了點頭,沒一會兒就靠在他肩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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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朗將熟睡的方辰抱去房間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父親。
蔣邦達看著兒子懷里的方辰,眼神復雜:這姑娘……對小朗倒是一片真心實意。
可惜了。
但蔣邦達還是在瞬間就收好了眼底的惋惜,他清了清嗓子,道:
“也是難為她了,一個人跑這么遠。你有空帶她到處玩玩吧!不過別忘了,后天要啟程回南江。”
“嗯,我先送她回房間。”童朗拔腿就走,不愿多談。
“小朗。”蔣邦達還是出聲叫住了兒子。“她家里人,還不知道她在這里吧?”
“爸,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童朗抬眼看了看蔣邦達,大步進了電梯。
很久很久,蔣邦達都還站在原地,神情苦痛。
看著兒子對著這個小姑娘的緊張模樣,他想起了自己和亡妻相處時的點點滴滴,也想起了前幾天醫生和他說的話。
“丁女士那邊我幫您瞞了好幾年,這倒沒什么。但童朗這里,您難道還選擇繼續隱瞞下去嗎?雖然這病現在沒治,但早些進行檢查和介入,還是很有必要的。要不,您重新考慮下?”
重新考慮?說來倒是容易!
瞞著丁麗芹,不過是怕她知道了自己的遺傳病,對孩子心生愧疚罷了。
但瞞著童朗……可就不止這一點意義了。
二兒子身體孱弱,根本難堪大任。如果這個大兒子再出點什么紕漏,他該怎么辦?瑞邦該怎么辦?
兒子的前途,瑞邦的未來,還有,那個小姑娘的去留……
蔣邦達要操心的事,太多了。
手握決定權的他,在今天又一次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4000,視覺系碼字,用愛發病。
虐完女主虐男主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