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換了衣服,這才緩緩走出暖閣,太皇太后笑吟吟地命云嬤嬤端上來兩盞姜茶,道:“喝盞姜茶,去去寒。”孟忍冬和李炎謝恩接過茶盞,小口喝著茶。太皇太后一直笑著看著他們倆,李炎笑問道:“祖母一直看著我們干什么?”太皇太后道:“你們兩個都是好孩子,祖母看到好孩子就開心。”孟忍冬喝完姜茶,放下手中的杯盞,道:“既然祖母開心,那以后妾身和大王常來。”太皇太后笑著輕撫她的手,又問:“五郎打算什么時候要孩子,可得抓緊啊。”李炎一怔,孟忍冬臉上浮起霞色,一面嬌羞,嗔道:“祖母慣會取笑妾身。”太皇太后笑了笑:“你們成親都這么久了,還害羞什么。少陽院太子身邊的陳良媛,還比你小些年紀,昨兒個來說是有孕了。等她這個生下來,哀家有望看到五世同堂。你和五郎可得抓緊些。”
孟忍冬回望了李炎一眼,見他眼角眉梢銜著笑意,一副怡然自樂的樣子,道:“祖母福壽綿長,長命千千歲,以后還要看到六世同堂,七世同堂。”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攏嘴,直道:“那豈不是成老妖怪了?”眾人聞言,皆大笑起來。李炎見她們聊得歡快,問道:“祖母,身上風濕的舊疾可好了?”太皇太后愁眉苦臉道:“都說是舊疾了,豈是說好就能好的。哀家都習慣了,每年這個時節晚上都痛。”李炎皺皺眉:“孫兒聽說曲江行宮那邊的地勢較高,比起大明宮要干燥不少。祖母風濕最怕濕冷,去行宮小住幾個月安心養養,豈不是很好。”太皇太后道:“大明宮是當年太宗皇帝為高祖皇帝的風濕舊疾所制造的,地勢本就夠高的了。曲江行宮比得上這里?”李炎抬眼,切切地望著太皇太后的眼睛,懇切道:“孫兒去過曲江行宮,自覺那邊比太極宮干燥許多,想來對祖母的病情是有益。”太皇太后看到他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又問云嬤嬤:“你去問問,行宮那邊好住還是大明宮好住?”云嬤嬤附聲離去。
李炎道:“孫兒也是聽說鳶美人身上長濕疹,是以皇兄和她移居行宮養病。濕疹和風濕都一樣,濕氣是病根,除了病根,自然無礙。孫兒想著,既然對濕疹管用,那對風濕定然也是管用的。”太皇太后若有所思,拍著孟忍冬的手,笑道:“孟王妃你看哀家的這個孫兒,心思倒比女子還要細膩,連這些細枝末節都能想到。”孟忍冬笑答道:“大王心系祖母,自然萬事都念著祖母。”
幾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李炎和孟忍冬起身告辭。出了興慶宮,外面還在淅淅瀝瀝下著雨,雖然沒有方才氣勢磅礴,可下得始終煩人。他們倆坐在肩輿上一點一點地出宮,夾道兩邊的朱墻雨后就跟洗過的一般,鮮艷奪目。孟忍冬別頭看著那抹紅,心里的怒氣猶如烈火焚燒。原本以為李炎當真是想和她一起來看太皇太后,卻沒想到,只是拿她扎了筏子,暗里為別人偷渡。一時之間,她竟然說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個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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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之后,太皇太后便移居曲江行宮。當天,淑蘅殿就得到了消息。小喜子莫名其妙地死了,淑蘅殿的日子很不好過。綺羅和云喜總是擔憂飲食中會不會被人做了手腳,楊昭容卻坦然得很,道:“她就算是要下手,也決計不會這個時候。現在皇上和鳶美人還住在行宮,一丁點風吹草動就能驚動他們。她不會笨到落人話柄。”該吃吃該喝喝,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太皇太后移居行宮的當天,行宮所有人都前去迎接她,其中也包括楊昭容。她還是從前那身招搖的裝扮,牡丹花色的衣服是太皇太后賞賜的,無人敢再拿此事做文章。在一眾裊裊娜娜鶯鶯燕燕中,她還是最耀眼的那一個。只需一眼,便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皇帝和鳶美人在前,楊昭容在后,依次向太皇太后行禮。她畢竟年事已高,同諸人說了會兒子話,便托累轟人。自然還是依次離去,皇帝和鳶美人先走,楊昭容最后,正要離開時,太皇太后叫住了她,道:“楊昭容,留步。”她盈盈回首,朝她福了福身:“祖母有何吩咐?”太皇太后對她始終不及對其余諸人親切,喝了兩口茶水,這才淡淡地說:“聽說年后你就一直病著,這都兩個月過去了,難道還不見好?”楊昭容嘴角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那抹笑意落在別人眼里,恍如不屑,她道:“有勞太皇太后記掛,臣妾一切都好。只是頑疾頑疾,自然是頑的。”太皇太后一向看不慣她這副恃寵而驕的模樣,道:“那你可要小心自個兒的身子,早些好了才是。”
楊昭容笑著看向她,那種笑意讓太皇太后覺得很不舒服:“臣妾以為太皇太后私心里是念著臣妾再也好不了,最好一病歸天呢?”太皇太后也不做端莊,垮下臉色道:“哀家豈會跟你一個小輩計較?”楊昭容斜眼看向太皇太后,朗聲大笑:“臣妾死了,這世上也就不會有人知道皇上做了什么,也不會知道太皇太后做了什么。從此所有的罪孽都干干凈凈。那為什么皇上還不賜死臣妾?太皇太后還要巴巴地趕來行宮看著臣妾?”太皇太后掃了一眼她身旁的綺羅云喜還有紅雨,一個利落的眼刀劈下來:“你若是還想好好活著,嘴巴就給哀家閉嚴實一點,否則哀家會讓你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楊昭容眼神一冷,理了理袖子上的折子,冷聲道:“臣妾膽子小,太皇太后又何必用這些話來誆臣妾?臣妾孑然一身,上無父母親族,下無一兒半女,有什么好怕的?太皇太后留著臣妾,也不過是見臣妾這么多年都是一把稱職的刀,是以舍不得殺而已。”
太皇太后怒得不輕:“你胡說什么?”楊昭容一揚手,示意她們三人出去。綺羅抬首看了眼高位上的太皇太后,以前她見過太皇太后很多次,可就算是罰夕月跪一夜那一次,她的神情也沒有現在的冷峻,仿佛沒有絲毫溫度,再也不是她記憶中那個頗為慈祥和藹的太皇太后。在她愣神的片刻,云喜扯著她的袖子,將她帶出殿外。三人站在回廊處,紛紛大口喘氣。紅雨嚇得手上直哆嗦,問云喜:“剛才楊昭容和太皇太后在說什么?為什么她們倆的樣子都那么可怕?”
云喜抿了抿唇,搖搖頭,道:“這些年雖然一直是我在伺候主子,可是她有許多事情是我也不知道的。”紅雨呢喃:“啊?可是楊昭容不是和你最親近嗎?若是你都不知道,那她還能找誰說心事去?”云喜有種不怎么好的預感,剛才太皇太后和楊昭容已然是劍拔弩張,若不是那天晚上,昌平郡王妃鬧那么一出,她也不知道楊昭容身上穿的那套衣衫,竟然是太皇太后所賜的。楊昭容身上實在是有太多的秘密。她想到這里,不禁為里面的楊昭容擔心起來。
心內惴惴,等了約莫半刻鐘的功夫,楊昭容這才緩緩走出殿外。她步子邁得極大,臉上繃著,看不出是悲或是喜,云喜忙迎上去,扶著她的手,問道:“主子,太皇太后有沒有為難你?”楊昭容從嘴角抽出一絲笑意:“傻丫頭,太皇太后是出了名的慈祥和藹,對小輩下人從來不鬧紅臉,又怎么會為難我。”她雖然看起來是笑著的,實際上臉上沒有絲毫溫度。綺羅也不敢多問,跟在她的身后,緩緩離去。
方出了太皇太后的住處,便見前頭明黃的儀仗十分刺目耀眼地立在路中央。普天之下,膽敢用這種顏色儀仗的,只有皇帝一人。楊昭容淡淡看了一眼,便立馬折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云喜嚇得手腳直哆嗦,道:“主子,至尊好像是在那里等你。”楊昭容道:“我病體纏身,不便面圣。”
皇帝頂著烈日的確是在等楊昭容的,他看到她一襲大紅衣衫從里面出來,看都沒有看他一眼,便折身遠去。本就不怎么好的臉色更加陰沉幾分,周緒看得心里沉甸甸的,忙上前道:“主子,要不要老奴去把楊昭容喚過來?她興許沒有看到儀仗。”這等謊言扯得最是劣質,回淑蘅殿從這邊走是最近的,可她偏偏繞道,還能說明什么?說明她壓根就不想見他。皇帝抬手,吐出一個字:“不必。”
周緒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小心翼翼地吩咐抬肩輿的人:“快快快,起轎。”肩輿緩緩升起,皇帝回眸看了眼,又對周緒道:“上去,告訴她,就說朕明兒回大明宮,太皇太后這邊讓她照看著。”周緒心里抖得慌,連帶著嗓音都顫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