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略福了福身,便去解他的袖口,將袖子掀至手肘處,輕撕開纏在手臂上的紗布,紗布下的那塊肌膚又紅又腫,漲得老高,她低下頭去,道:“已經這么嚴重,大王要不然宣個人來看看,是不是傷到筋骨?”李炎嘴角微微挑起,道:“無事,只是皮外傷,小時候調皮,也經常摔著,不當事。”綺羅嗯了聲,將藥粉用水話開,輕輕涂抹在傷處。燈光柔和地灑在她臉上,映得半邊臉都帶著光澤,吹彈可破的肌膚蒙了層金色,李炎瞧了心中微微一動。他別開眼時,瞧到了她眼角殘留的淚痕,問道:“你哭過?”綺羅手腳極輕柔,怕把他弄疼了一樣,翹著手指慢慢裹上新的紗布:“奴婢不中用,眼睛里進了沙子。”李炎擰眉細咂了味道,怎么都覺得她是受了委屈。她慣是這樣,凡事都不愿麻煩人:“你若是不說,我就審下去,看是誰吃罪了你。”
綺羅把紗布裹好,打了個活結,道:“是奴婢看紅雨病得厲害,心里難過,不干他們的事。”李炎張了張嘴,本想勸她兩句,可一看到那張芙蓉面掛滿了摧花淚,口舌都變得愚笨起來,倒不知怎么撫慰她,便道:“我同你去看看,不成的話就換兩個人去瞧。”綺羅大驚,弓著身子說:“大王千金之軀,紅雨哪來的福分?更何況她是從西所里出來的,萬一將病氣過給大王,奴婢罪該萬死。”李炎也不顧,起身從衣掛上取了大氅,待要披在身上,左手使不得勁,奈兩條玄色嵌金的絳帶無何。綺羅見自己勸不住他,只得上前幫他系好帶子。
兩人同出殿門,一眾小廝立馬涌了上來,李炎吩咐道:“來個人跟著提燈,其余的留在這兒,有人來就說孤已歇息了。”他們聽了,都只道嗻,小西子提著六角宮燈走在前頭帶路,李炎隨后,綺羅又在李炎后頭半步。一路上他頻頻回頭,囑咐綺羅:“當心些,園子里不少地界鋪的卵石,莫摔著。”綺羅一面應承,一面當心著腳下的步子,走得倒也穩妥。不過一刻來鐘的功夫就到了回春院,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不當夜的都收拾準備離去,當夜的準備鎖門下鑰匙,突見李炎來了,掌燈的掌燈,見駕的見駕,烏泱泱都跪在院子里,齊誦:“大王萬福。”李炎淡淡說了聲起來就徑直行到內室。丫鬟們又忙著敬茶,他略坐了坐,問道:“不是有大夫在此值夜嗎?人呢?”丫鬟微微抬頭,瞅了瞅綺羅,方壓著聲音顫顫道:“紅姑娘方才又犯病了,又熱又顫,氣息也窒了片刻,大夫這會兒正在里頭給她看診呢。”
綺羅的腳下一軟,幾乎就要站不住了,身子猛地一歪,身上似乎沒得知覺。李炎手快,一把將她扶著,攬在臂上,忙道:“你別慌,咱們去看看她究竟怎么樣了?”綺羅失魂落魄的,茫茫然不知究竟要做什么,只顧往拔腿往后院奔去,紅雨屋里有好些人,三四個伺候的丫鬟,一兩個上了年紀的婆子,還有三四個大夫圍著。她方走到廊下,就聽那些婆子說:“衣服那些都備好了,這會兒怕是得趕緊的拿出來給她換上,香燭蠟紙之類也須得找出來,不能到時候慌了手腳。”綺羅攥了李炎的手,使勁地說道:“不會的,她絕不會是短命鬼的。”她往屋子里走去,李炎邁步跟上,幾個丫鬟跪在門檻處,盡著全力磕頭:“大王,里頭去不得,紅姑娘眼見只銜了一口氣在,指不定什么時候就不中用了,若是沖撞大王,奴婢們死萬回也不足惜。李炎抬腳,那幾個丫鬟又湊到他腿邊乞饒,李炎一腳踢過去:“混賬東西,休說現在她還有一口氣在,就算當真命絕了,還有甚好怕的不成。”不顧什么,走了進去,屋子以黃梨木鏤空月門隔開,這邊是桌椅案幾,那邊是床榻妝臺,中間掛著軟煙羅的帳幔,本高高打著的,因李炎進來,丫鬟已將帷幔放了下來。李炎踱步在外間踱步,聽到里頭綺羅哭聲不絕,心自熬著。
紅雨昏暈了半天,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起先只聽周遭人聲嘈雜,也不得睜開眼睛。捱了半天,竟聽到綺羅的哭聲,又緩上來了些,微微睜開眼睛。一旁伺候的丫鬟端了盞桂圓湯遞上來:“大夫說若是醒了,務必吃些東西。”綺羅忙接過碗來,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勉強潤潤口舌。紅雨閉著眼睛靜又昏了一陣子,覺得心里似明似暗,不知身在何方,忽聞外頭李炎訓斥幾個大夫的聲音:“救人性命的差使,你們磨蹭什么?有的需要的,去總管房叫他們取了來,傳話下去,今兒晚上庫里留兩個人當夜,不可耽誤了。”
紅雨睜開眼看,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竟處錦繡叢中,芍藥花被,芙蓉枕巾,還在這繁華世上,張張嘴說道:“竟還沒到黃泉。”綺羅心寒了半截,哭道:“你陽壽未盡,就別去難為閻王爺了。”話方落音,幔子又打了起來,一個大夫進來,喏喏道:“大王讓小的再來給娘子診診脈。”紅雨身上沒有半絲氣力,說句話都費力得很,只得眨了眨眼睛,大夫上前把著她的手腕摸脈。綺羅忍痛含悲走到外頭,又抹了兩回淚,李炎勸道:“你倒哭上了,我看她倒沒那般不堪,到時候人好了,你白賠一盅眼淚進去,左右不合算。”綺羅好歹笑了笑:“要是她能好過來,我后半生的眼淚全賠給你都行。”李炎淡淡笑:“我要你的眼淚干什么?你多與我笑笑才是最好的。”綺羅心緒稍稍紓解,道:“天兒不早了,明日大王還有得要忙,先回去吧。”李炎道:“也好,我在這里,他們都拘謹得很,反倒于她無益。小西子留在這邊,有什么事你差他來叫我就是。”綺羅點點頭,起身將李炎送至回春院外,又折回屋子里。
大夫給紅雨診完脈,一面擦著額頭上急出來的汗水,一面道:“快些,你們趕緊絞冷帕子給她換上,再有的去煎藥。這會兒又摸到脈了,還有得拼一拼。”滿屋子丫鬟登時去的去,留的留,綺羅悲喜交加,回了屋里,差使剩下的四個丫鬟,兩人兩人輪流睡覺去,她自己也跟著照拂一夜。此時紅雨強了些精神,面色也好了些,綺羅守在她身邊,一個時辰喂一次藥,額頭上的涼帕子時時就要更換,忙了一宿,她終于退了高熱。
辰時初,綺羅又給她喂了一次藥,她人清醒了大半,雖則還是虛弱,卻比昨天晚上好得太多。來換值的兩個丫鬟知道都格外高興,對綺羅說:“綺姑姑,她活過來了。”綺羅將她臉上凌亂的頭發理了理,笑道:“大夫剛才來看過,這兩天好好看著,只要不再反反復復,就沒什么問題。”丫鬟接過她手里的藥碗說:“你快去歇著,昨兒兒一夜沒睡,仔細自己先熬不出。”綺羅眼睛熬得雙眼通紅,想著還要去給李炎換藥,也不推辭,起身道:“這里就麻煩你們了。”丫鬟忙應了,送她出門。
她回到秋麗院,見了見司里的人,聽她們說一切進展良好,遂寬了寬心,回到房里洗了一把臉,又重新梳頭挽髻更換衣裳才朝李炎這邊走來。她一夜沒睡,腳下步子邁得虛浮,也不知是怎么走到的。李炎早上照例要會見幕僚,與他們商議事情,秦云將她請到他寢殿一側的書房里,讓她先吃茶候著。她沒用早膳,吃了兩盞茶,腹中有些不適,遂擱了杯子靜靜坐在椅子上。沒一會兒覺得腦袋沉沉,眼睛也開始發花,強撐精神站起來走了兩步,腳下沒有力氣,軟綿綿的不想動彈,又坐回椅子上。殿外風吹影動,她手支著頭撐了一會兒,難敵排山倒海傾瀉而下的睡意,趴在小幾上小憩了一會兒。
李炎見了幕僚,聽說她來了,便行到書房。秦云走在前頭,見她趴在小幾上睡得正沉,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李炎沉聲道:“不必。”秦云側目望了他一眼,李炎道:“去將下頭的折子都遞過來,我在這邊看了就是。”秦云應了聲嗻小跑步走了,李炎輕手輕腳走進去,見她睡得香甜,夢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都攢著笑。他解開身上的狐氅絳帶,將衣裳披在她身上,又到窗邊,取了支窗的筏子。這頭風都透不進一絲來,也不怕著涼受凍。
安頓好一切,他便到里側的書案邊坐下,沒多久秦云便送來戶部的一干文書要事。隔著一方湘妃竹簾,李炎在這頭批折子處要事,綺羅在那頭睡得安穩。李炎的寢殿本就在寂靜的一端,書房又在偏殿,除卻偶爾風過鈴響,鳥雀啼鳴,再無一絲別的雜聲,李炎吩咐道:“去外頭守著,別讓那些粗手粗腳的鬧出大動靜來。”秦云無聲點頭,輕踏著步子出門,半點動靜都沒踩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