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朱釗從中城回來,帶來將軍下諭,命鳳歌徹查此事,除此之外,還帶了三百親衛。朱釗稟道:“小郎君,回鶻那邊出事了,將軍現在忙得不可開交,他無暇分身,讓你自個兒小心點。”鳳歌問道:“回鶻出了什么事?”朱釗道:“回鶻九大部落一向不怎么安生,自與大唐修好之后,契芯部落一直主戰,多有不服。今年夏,同羅部落將他們的大公主嫁于彰信可汗為妻,但送嫁的隊伍在途中遇襲,大公主下落不明,送嫁衛隊全部死于非命。同羅丟了公主,失了價值練成的嫁妝,自感受辱,于是多次和烏古斯部落發生沖突,最近更是到中城向主子借兵,準備和烏古斯正面沖突。”鳳歌已經從千落那里得知了整樁事情,是以未有震驚,只是問道:“父親怎么說?”朱釗道:“主子說若是回鶻內亂,到時候難免波及天朝,現在正在可勁調停,但同羅部落咬緊了牙,愣是聽不進勸,還說什么主子若是不借兵給他們,他們就算是空手白刃也要捍衛自己的尊嚴。”
鳳歌朗聲而笑:“真是好漢子,寧可掉腦袋也不教人抹了顏面。”朱釗嘟囔道:“小郎君還笑呢,主子現在愁得茶飯不進,他都瘦了好大一圈,一面兜著回鶻那邊,派人去追查大公主的下落,一面還要提防這那陰陽怪氣的寇監軍,兩頭受氣,日子可不是好過的。”鳳歌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放心好了,父親縱橫軍旅這么久,這點事情還是應付得來。”
話音方落,外頭侍衛達達跑至門前,道:“小郎君,許將軍在外頭來了。”鳳歌納悶,他到此處頗有些日子,許世德從不主動來找他,也不知所為何事,忙著人請他進來,自己迎出院門。許世德穿了一身戎裝,腰環佩劍,身后跟了二十幾個將士,他領著人方踏進門,便喝令親衛道:“來人,將門口守好了,不要讓細作跑了。”
厚底云靴踏著青石地板,鏗鏘有力,分列兩隊,將各個出口都給守住了。鳳歌沉了沉眉:“許將軍,這是怎么回事?”許世德抬手一揖:“小郎君,前些日子我上邊防布軍去了,今兒回來,聽他們說有回鶻細作混進西城,蒙上蔽下,此時就潛伏在貴府上。”鳳歌挑眉笑笑:“將軍說笑了,我這宅子里什么時候來了細作,我竟不知道?”許世德說:“是個回鶻女子,上個月偷入西城,隨身未帶有通關文牒,審問再三她始終三緘其口,無奈之下只得論律法處置,誰知她逃出生天,竟然又潛進你的府上。”鳳歌氣得橫眉:“將軍是說在下窩藏細作?”許世德面不改色:“小郎君閱歷尚淺,一時為細作所惑,實談不上窩藏的罪名。”
鳳歌冷哼一聲:“我看將軍就是這個意思。”許世德不欲與他嘴仗,只道:“細作入唐,為了疆域安危,小郎君,得罪了。”揮揮手,示意兵將進門去搜。鳳歌一跺腳,朱釗領了親衛紛紛橫刀,擋在許世德的兵將前頭:“將軍,在下是圣上欽封的親勛翊衛中郎將,正四品下,現在隨大都護到此投軍,一未虢奪封號,二非貶謫至此,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將軍今日要在我府上拿人,也得有大都護的堪合文書,若是沒有,莫怪在下以私闖家宅之名查辦各位將士。”他搬出朝廷和他老爹鎮鎮場面,原本打算著能唬許世德片刻,怎知此時千落聽到外頭的響動,竟走了出來,看到鳳歌,大呼一聲:“鳳歌。”許世德聞訊看去,見她正在月門后倚首相望,遂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小郎君,得罪了。來人,把那個細作給我拿下。”
將士們立馬整頓,將要去捉千落,她下意識便擺出招式,一副要開打的樣子,鳳歌身形利落,奪過身旁守衛握著的長纓槍,橫在月門口,猛喝一聲:“誰敢!今日除非有道里的逮捕文書,否則誰要從我這里提人,除非從我尸體上踏過去。”他說得擲地有聲,絲毫不容人侵犯,朱釗見狀,點了從中城帶來的三百親衛,齊刷刷圍在府前,鳳歌又道:“許將軍,正巧朱釗從中城帶來了百里家的三百親衛,將軍不若一同抓了去,看你的府衙蹲得下,蹲不下。”許世德鷹隼一般的眼神在鳳歌身上掃了一圈,問道:“小郎君又何必與我為難?”鳳歌冷面道:“非是在下與將軍為難,只是這不合乎規矩。漫說你們拿不出她是細作的證據,就算她當真是細作,將軍今日沒名沒分在我府里拿了人,遭別的別有用心的人知道,上報朝廷,將軍大難臨頭,鳳歌也難辭其咎,還望將軍為鳳歌思慮一二。”許世德見鳳歌態勢強硬,劉參軍適時又在他耳根子邊上絮叨了幾句什么,他終究不甘地瞥了瞥鳳歌,道:“既是如此,我現在就修書中城,取印信。”說罷,又看了千落一眼,扯眉道:“只是這女細作,還請小郎君看好,莫讓她長翅膀飛走了。”鳳歌收起長矛,笑道:“但請將軍放心,只要有百里家的親衛在,別說是一個人,哪怕是一只蒼蠅也飛不出這宅子。”許世德轉身整隊,退出院外,行到門口,又吩咐將士道:“細作潛進小郎君府上,你們在此保護小郎君的安全,沒有我的命令,一切可疑人員都不得隨意出入。”
朱釗跺腳道:“你這是要軟禁咱們?”許世德沉著臉,對朱釗道:“校尉言重,本將都是為了小郎君的安危,畢竟這是西城,又有個疑似細作的人在府上,若是她的同黨前來營救她,誤傷了小郎君,本將難以向大都護交代,還請小郎君委屈幾天。”說罷,不及鳳歌說話便揚長而去,朱釗恨得牙癢癢:“這是什么地方也輪得到他們造次。”轉身即要點兵去轟門口守著的兵將,鳳歌制止道:“隨他去吧,幸虧你先回了趟中城,稟報父親此事,否則咱們可就被動了。”朱釗問道:“那現在咱們怎么辦?難道坐以待斃不成?”鳳歌笑了笑:“憑他是誰,也能斃了我?你現在去把趙校尉找來,就說我有事跟他商量。”朱釗應了是轉身出門,忽的頓足回首,愁著一張臉:“方才許將軍的意思是要軟禁咱們,我怎么出得去?”鳳歌道:“你是巡邏衛隊的人,回營里當差,名正言順的事情,誰敢攔你,辦他個阻撓公差。”
朱釗咧唇一笑,一溜煙跑了。鳳歌長吁了一口氣,回身看到千落還在月門外站著,對她道:“回院子里去吧。”千落輕輕點了點頭,咬著唇背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問鳳歌:“我是不是給你添了很大的麻煩?”鳳歌掀起眼皮:“麻煩倒談不上,只是現在有點棘手。”千落沒接話,低頭把玩著手指上套著的一枚扳指,問道:“現在要怎么辦?他們只是想殺了我滅口。”她這才抬起頭看向他,小聲囁嚅:“你會不會把我交出去?”鳳歌答得干脆:“今日我都沒有把你交出去,以后自然也不會,你放心吧。”她還要再說什么,門房的小廝上來湊在他耳邊說了些什么,他神色一喜道:“今日你受驚了,回去好好歇息,其他的你都不用擔心,改天我再去找你。”
千落還要再說什么,鳳歌的身影已轉過墻角,余下一抹長長的背影,在灰黃的墻磚上搖曳而過,“謝謝”兩個字卡在她的喉嚨,也沒機會說出口。
鳳歌去得匆匆,不為其他,只因長安程方錦來了信,上次他托程方錦打聽綺羅的消息,此時該有回聲了。門房取來信件,他迫不及待展開來看,一目十行掃過每一個字。程方錦說綺羅安好,上回雖吃罪了太皇太后,可好歹又被放了出來。見信中說綺羅在雪地里跪了一夜,鳳歌心如火焚,刀割斧鑿般的抽疼,那點點墨字就跟針尖般在他心上一頓猛扎,氣息凝滯了一瞬,方穩住自己,提筆舔墨給程方錦去了封信,轉念一想又有諸多不便,數次提筆,數次停筆,反復良久,方打定主意似的,寫了封請安的信給李炎,并在末尾請求再三,托他照看綺羅。折紙入封,心里緩緩熨貼些,命人將信投了出去。
窗子未關好,有風送進來,吹得案上的宣紙起起伏伏,鳳歌抬手鎮了鎮紙壓著,緩緩坐回榻上,連日來他是極累的,不曾好生休息過,哪怕是睡著,夢里都在想暗處那個人究竟是誰?今日出了這樣的事,心里更是沒底,父親不在身邊,自己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又得知綺羅在大內如履薄冰,不曉得自己什么時候才能賺下功名,將她從那萬鬼窟里解救出來。越是想,心里越是亂,香爐里點的沉水香悶得腦袋發昏,正是心煩意亂之際,外頭小廝來報:“小郎君,趙校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