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下將至,綺羅得不了多少閑,好不容易一日下值得早,巴巴地去陳良媛處打聽紅雨的消息,得知她在西所里耗著,有陳良媛護著,只需退了熱便再能回來。劉夕月去了云韶府,她也托人問過,只道那在那邊仍是如舊,練自個兒的琴,既不與人交惡,也不與人交好,每每行蹤神秘得很。綺羅有心勸她,大明宮里多的是想攀高枝的人,卻沒有幾個能攀穩當的,再多的便是攀上去跌下來摔得粉身碎骨。
臘月二十九,陳良媛到太皇太后處請安,特意捎上綺羅,一則知道她近些日子累得極,故意給她尋些空泛,二則只因太子這一宮的,現今就她一個有名有份的內室,她這名分又是自己豁出一條命才換來的,三人成虎,人多口雜,鬧到太皇太后宮里也不知傳成了什么模樣,心中怯得很,是以叫上綺羅,心頭也有個底。
到了興慶宮,宮女們都忙著在窗欞門扇上粘貼窗花,柳嬤嬤在殿外指揮人往檐下更了喜慶的紅燈籠,見陳良媛行至,忙領著一干下人上前請禮:“老奴見過良媛。”陳子虞沒有架子,極為隨和,柳嬤嬤又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嬤嬤,遂緊了兩步上前扶起柳嬤嬤:“嬤嬤快些請起。”柳嬤嬤心里暖烘烘的,道:“太皇太后在殿里閑著呢,韋太妃和側王妃也在,良媛進去吧。”一聽還有旁人在,陳子虞怯了場,思量片刻道:“既是太妃和側王妃在此,妾身不便叨擾,請嬤嬤轉奏老祖宗,妾身至此向她請過安,改日再來向她請安。”柳嬤嬤笑得和藹:“良媛過慮,近些日子,太妃和側王妃每日都會來此侍疾,鮮有不在的時候,倒也無須忌諱什么!甭犓绱艘徽f,她只好帶著綺羅進了殿。
正巧趕上韋太妃在訓斥宮女:“毛手毛腳的成什么樣子?燙著本宮還好,若是燙著老祖宗,看你那一身皮夠不夠揭的!痹捯舴铰淠_,陳子虞便已經踏進殿,隔簾請禮:“妾身陳氏見過老祖宗,韋太妃!表f太妃遂再未說話,扶著太皇太后坐定起來,孟忍冬遞了盞茶近前,太皇太后飲了一口,驅去疲色,淡淡道:“進來吧!
陳子虞是來請安的,旁邊宮女燃起了熏香,點起了高香,捧來蒲團,躬身道:“良媛請!标愖佑萃撕髢刹剑嵵氐卣埩藗雙安,然后雙膝跪下拜著磕頭,一邊磕頭一邊口誦道:“妾身少陽院陳氏請老祖宗安,愿老祖宗福壽綿長,壽與天齊。”趕小這一輩的,鮮少主動往興慶宮走動,太皇太后受了三個響頭,心里頭極為受用,忙道:“起來吧。”又吩咐宮人:“去給良媛端條軟凳來!标愖佑葜x過恩,往一旁落座,綺羅又上前見禮,一一拜過。陳子虞道:“這丫頭是司樂司的,彈得一手好琵琶,妾身特意叫來,給老祖宗彈彈琵琶解解悶的。”
綺羅心里直犯怵,上次因為夕月的事情她在興慶宮跪了一夜,此事她沒有告知陳子虞,現下聽她巴巴地說這些話,心里惴惴不安,臉上火燒云一樣燙得緊,忙道:“良媛謬贊!焙迷谔侍蟛⑽从洅焐洗蔚氖,只是淡淡道:“你們這些小輩,心里記掛著哀家,哀家很是高興!标惲兼旅Φ溃骸皼]有老祖宗,就沒有妾身現下的榮光,飲水尚且思源,老祖宗的恩澤,妾身自是不敢忘。”在宮中多年,陳子虞早已練就一張極為極會說話的嘴,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滴水不漏,哄得太皇太后極是高興。
太皇太后笑道:“五郎討了個忍冬極會說話,如今太子又得了你,個個嘴上抹蜜,會哄哀家開心!标惲兼旅虼揭恍Γ骸版碚f的是實話,沒有哄老祖宗的意思。”太皇太后朝她招了招手:“真是趕巧,今兒戶部和內侍省那邊擬了朝中大臣家的千金來,準備給五郎封妃,你既會說實話,便上前來瞧瞧,為韋太妃參謀參謀!标愖佑菝偷匾惑@,訕笑道:“老祖宗說笑了,潁王為長,妾身是后輩,怎敢妄言他的人生大事。”韋太妃道:“老祖宗心里歡喜,這些小娘子各個都好,她這是挑花了眼,巴不得有人來幫她瞧瞧看看,你便別再推辭了。”陳良媛見韋太妃亦是如此說,只得應了聲是,緩緩上前,和太皇太后一同翻看案幾上的美人畫冊。
綺羅聽在耳里,眼睛忍不住看向一旁立著的孟忍冬。太皇太后一邊夸著她機靈,一邊當著她的面給她的夫婿挑選正妻,不知她心里是何滋味?抑或是什么滋味都沒有。正是心不在焉的時候,孟忍冬忽的抬起頭,轉向她這邊,兩人四目相對,她心剎那間窒了一瞬,神情慌亂,還是孟忍冬朝她淡淡一笑,方才釋懷,亦回了個笑容。孟忍冬忽的道:“老祖宗,該進膳了,妾身去小廚房看看燕窩羹蒸好了沒有!碧侍蟪猎诿廊水媰岳铮犓徽f,道:“打發兩個婢子下去看就是。”孟忍冬笑笑:“她們都在外頭貼窗花紙,妾身自個兒去一趟就是!表f太妃見一屋子宮女方才都教柳嬤嬤差去貼窗花了,連個跟在她身邊的人也沒有,遂指了指綺羅:“你同側王妃走一趟去!本_羅頓了琵琶,低眉順目同孟忍冬一同往小廚房走了去。
孟忍冬身上熏了沉水香,厚重的香氣涌入綺羅的鼻子里,既覺得好聞,又覺得悶得慌。行了幾步,孟忍冬步子慢了下去,轉身對綺羅笑道:“太皇太后染疾,吹不得風,門窗閉得緊,我關了半下午,悶得慌,原想出來透透氣,不想連累你也出來受著風寒。”綺羅笑道:“能陪側王妃,是奴婢的福氣!泵先潭瑢⒛抗饴湓谒砩,上下掃了一遭,道:“頭一回在王府見到你,我就覺得親切,沒想到緣分頗深,在大內還能遇上!本_羅抿著嘴輕笑:“許是奴婢上一世修來的福分!泵先潭娝耢o輕笑,中規中矩的樣子,做派舉止雍容有度,倒不像個侍上的奴才,更像個和氣的主子。她鬢邊的絨花松了松,孟忍冬隨即抬手輕輕幫她撫了撫,道:“那琴瑟和鳴的玉佩王爺和我都很喜歡!
綺羅聞言,眉眼里透出灼灼的光彩:“奴婢粗鄙,思量著縱獻上再多金銀玉器相賀,也是得益于天家恩賜,那枚玉佩是奴婢早些年隨玉石師父學習篆刻之時所做,取的是琴瑟和鳴之意,王妃和大王新婚燕爾,也討個喜慶!
孟忍冬面上不動聲色,心里有一處地方,慢慢塌陷,一點點滑入教人看不清的深淵,虛空萬丈,浮浮沉沉,落不到歸處;如芒在背,刺得渾身難受至極,腹中一陣天翻地覆,幾欲碾碎她的心肺一般。
當日進宮拜見老祖宗,李炎后自個兒走了,只說去尋春院。她多了份心思,讓小西子跟上,回到府內,拘來小西子一問,起先他支支吾吾無論如何也不肯說。越是不肯說,她越料定其中有貓膩,一再追問,他便將到司樂司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府內尚無正妃,一干事宜皆是她在打理,晚間她捧了此次封妃各方所進禮品的冊子去見李炎,只見他正在書房里,手里握著塊玉佩,指尖輕輕摩挲著玉佩,嘴角不時揚起,含著淡淡笑意。她進前問道:“大王看什么如此開心,且讓妾身也瞧瞧?”李炎隨手將玉佩揣入懷中,只稱:“小玩意兒罷了!泵先潭娜绲陡,卻不敢有所異樣,強忍著撐出一抹笑意,將冊子遞給李炎:“大王瞧瞧,看妾身可有遺落下的,莫漏了誰,來日忘記回禮,遭人詬病。”李炎草草掃了一眼,笑道:“你也不是頭回做這事,想是沒錯的,叫他們入檔吧!
本是送與他們的新婚賀禮,孟忍冬卻連長什么樣子都沒有,還是憑小西子三言兩語勾描出來的:“也不是什么精貴的東西,奴才瞧著玉色雖好,可雕工畢竟不比玉石大家,不怎么上道!北闶沁@般不上道的東西,李炎配了個朱紫的荷包,佩在身上,日日不離身。
原不是因為玉佩有多珍貴,而是篆玉的人不比旁人。在李炎身邊已有五載,自薦枕席也有三年,他怒時她見過,喜時她見過,悔時她見過,恨時她見過,唯獨他愛時是什么樣子她從來沒有見過?伤娺^他心上沒有一個人的時候是什么樣子,所以也知道他心上有人了是什么樣子的?
當時太皇太后和韋太妃籌謀著要給他娶妻封正妃時她也沒有這般難受,只因遑論是誰,他心中無人,縱是占了那王妃的虛名又能怎樣?總歸大家都不過是個得不到丈夫全心的可憐人罷了。此時她心既傷又悔,早就知是如此,偏不服輸,偏不信邪,非得要自個兒來求個心神俱傷方才滿意。
綺羅見她久久不語,又問道:“側王妃,可是奴婢嘴笨,說錯了什么話?”孟忍冬回過神來,別過眼,再不看她,繼續緩緩向前走,聲音虛浮仿佛一個遙遠不可觸及的夢:“走吧,出來久了,老祖宗待會兒要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