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年下,紅雨都病著,眼看立馬就要過年,她的病情反復無常,吃了半個月的藥也不見好,小年過后,更是連床榻也下不了,綺羅暗中哭了好幾回。要是再這么病下去,免不了上頭的人知道,會將她給挪出去,以免病氣過給她們。都是伺候主子的人,稍有差池連累主子,就是死罪。擔憂了好幾日,也沒想出個萬全的法子,臘月二十六這日,唐尚儀匯集太常寺、司樂司還有梨園內坊排演除夕夜安福門樓上的曲子,從早一直折騰到晚,也不得閑,便將紅雨托付給迎霜,索性她的曲目排在上元夜,這會兒的排演沒有她。迎霜雖和紅雨打過一架,但她是個爽快利落的人,也不記仇,綺羅想不出還有誰人能幫忙便去找她,她二話不說一口應下。
到中午終究還是出了事,午間罷演之后,綺羅剛收拾好東西準備去用膳,迎霜便擠過熙攘人群,將她拖到門樓外頭,神色焦急:“綺姑姑,不好了,有人來把紅雨帶走了。”綺羅心里一涼,急忙問道:“是誰來的?”迎霜答道:“內侍省的人,方才我剛給紅雨灌了藥,正要喂她吃飯,外頭忽然闖進幾個人,亮了內侍省的牌子,說是紅雨患了頑疾,再留在宮里恐怕會傳染給大家,所以把她給帶走了。我求著他們等片刻,他們也絲毫不肯通融。”那股涼意在她的心里開始蔓延,直沁得半邊心子都是涼透的。她問:“人帶去多久了?”迎霜想了想:“大概半個多時辰。”
內廷有病的宮人要么提前發放回家,要么關在掖庭宮的所子里。紅雨現在身患頑疾,她在宮外又沒有家人,發放出去無異于死路一條;掖庭宮關押老病宮女的荒宮里,疫病橫行,少吃短穿,又多得過瘋病癔癥的宮女,正常人進去也得賠掉半條命進去。她微微穩住自己,將腦子里亂成一團的思緒漸漸理出頭緒來。內侍省那邊她沒有相熟的人,因此只能去求人幫忙。唐尚儀或許能搭得上手,一則從前陳姑姑的事情她拖累了她,心里已經過意不去,再則此時此刻她正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她也不見得會上心。思來想去,只有再提著膽子往珠鏡殿去一趟。
她硬著頭皮趕往珠鏡殿,卻正不巧,楊昭容今兒到大慈恩寺上香祈福,要到二十九才能回來。本就在強作鎮定,此時手腳齊齊顫抖,走路也輕飄飄如浮在云端。唐尚儀不能求,楊昭容求不著,此時此刻唯有去求那個不能求的人。揣著惴惴心事,也不知是怎么走到含冰殿的,在殿前徘徊幾遭,終究是邁不去進門那一步,往后退了再退,忽的聽到身后傳來個軟軟糯糯的聲音:“綺羅。”她忙回頭,見是陳姑姑由兩個宮人簇擁著緩緩行來。那日司樂司一別,這么久她們倆也未見過,此時見著,綺羅不免欣喜,再看她一身鴉青的衣裳,襯得面白如玉,只不過從前圓潤的下巴尖了幾分。她上前請禮:“奴婢見過陳良媛。”
陳子虞正欲上前扶起她的手,旁邊的嬤嬤下意識向她使了個眼色,她的雙手便僵在半空中。如今她是太子良媛,尊貴無比,沒有道理任意扶人,那是有失身份的事情,她笑笑,喚起綺羅:“快起來吧。”綺羅起身謝恩,陳子虞笑問:“聽說你成了司樂司的姑姑。”綺羅點頭道:“承蒙良媛掛心,奴婢心中有愧。”陳子虞又笑了笑:“你領著司樂司是極好的,你有本事,辦事又仔細,我本就思量著離開后向唐尚儀進言,可如今……”她頓了頓:“自然是極好的.”綺羅見她眉眼中閃過一絲哀愁,心知她不好受,便未再提此節。陳子虞對她說道:“在少陽宮悶了許久,心里都憋得慌,你若無事,便陪我去太液池走走。”
伴在她身邊的嬤嬤淡淡提醒:“主子,咱們還有進去向昭儀請安。”陳子虞目光看著殿前朱紅大門上的銅獸:“索性今日出來得早,耽擱片刻也無妨。”嬤嬤又道:“老奴是怕昭儀見怪。”陳子虞忽的揚高音量,斥責道:“昭儀見怪也是怪我罷了,天塌下來還有我頂著,絕不拖累你半分,你放心就是。”轉身朝綺羅遞了個眼神,轉身而去。
綺羅看了看含冰殿,又看了看陳子虞,心里亂得很,趕了幾步跟上去。她們往太液池邊走去,一路風嗖嗖的,吹得人腦瓜仁都開始疼起來。好不容易瞧見一個亭子,陳子虞吩咐嬤嬤宮人在外頭候著,她和綺羅獨獨進亭子里去。綺羅只覺得她今日怪怪的,可又說不上來究竟什么地方不對勁。方進去,陳子虞便回過身,臉色白了幾分,看著她說道:“你是不是去找王昭儀的?”綺羅一躬身:“回良媛……”話未說完,陳子虞便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別人不知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哪稀罕這什么良媛?”綺羅記得,一直記得,她在臨去東宮前,心里都還只惦記著她鄰家會作詩的少年,遂也不再拘禮,點點頭應道:“是。”
陳子虞熱絡地牽住她的手,說道:“去不得,你千萬去不得。”綺羅愣住了,不解地看向她:“為什么?”陳子虞搖搖頭,道:“司樂司有人悄悄上太子遞消息,說是紅雨病著,所以太子讓內侍省的人將紅雨找了去。我素來知道你的為人,你和紅雨交情頗深,見她有難,你不會袖手旁觀。是以我巴巴地趕來給王昭儀請安,就怕你不知深淺,急吼吼地求到她頭上。這可不,剛好碰到你。”綺羅抿著唇問道:“是誰?”陳姑姑道:“不知道,我只聽太子提起說有人給他偷偷傳了紙,寫著你房里有個久病的人。條子我沒見著,太子也沒跟我提過那人的姓名,回頭你去查查,看能不能揪出是誰在背后放暗箭。”綺羅聽了心里咚咚直跳,那那顆心就像是要躍出胸腔一般,手也忍不住顫栗:“究竟是誰要置紅雨于死地?她平常很少與人結怨,怎么會攤上這種暗箭?”
陳子虞想了想,搖頭道:“我倒覺得和紅雨的關系不大,,聽說你以前在司樂司的時候就和紅雨還有另外一個女子關系不錯,你一遭成了司樂,她們連跟著升天。外頭少不了有人眼紅嫉妒,女人的嫉妒之心堪比洪水猛獸。這回你瞞了紅雨的病情,也不算什么大的事情,要是紅雨是靶子,只需在唐尚儀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便是,又何必巴巴地匿名到太子這里來遞消息?除非傳消息的人知道你和太子不對付,故意將你的把柄泄露給她。”頓了頓,她方看著綺羅的眼睛,聲音也低了低:“她肯定對你的事情極為清楚,你得當心。現在你若到王昭儀面前去求情,無異于自曝其短,坐實了你攜裹私心的罪名。”
綺羅嘴角往下直耷拉,腦子里胡思亂想一遍,陳子虞說得沒錯。如果只是想把紅雨趕走,只需要在唐尚儀當前陳情便可,可她卻鋌而走險向太子遞消息,說明她是針對自己的。她想不到究竟是誰想要這么害她,更何況,她和太子殿下的事情就連紅雨都不知道,又有誰會知道?她頗覺忐忑,半晌才問陳子虞:“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誤會?或許只是巧合罷了,更何況我和太子殿下的事情,宮中并無人知曉。”陳子虞笑笑:“傻綺羅,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沒有秘密。再說了,就算此事是湊巧,現在你也不能去找王昭儀求情。”
太子方才抓了人,王昭儀和他是母子,不見得會為了自己后腳就去拆他的臺。綺羅捏了捏手心,就快哭了:“我現在已經沒什么法子,宮里能求的人,可以求的人,能找的我都找了,只剩這里還能去碰碰運氣。紅雨病得那樣重,耽誤一刻便更危險一分,現在她又半點消息都沒有,我實在是沒轍才會想著來求昭儀。”陳子虞反握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幫她打算道:“你別急,紅雨那邊我會去太子那邊求求恩典,看能不能想法子給她治病,你現在千萬不要有所動作,眼下但凡你為紅雨活動一二,落在他人眼里,都是你徇私護下的罪責。再則,回去后你先給唐尚儀遞張請罪的折子,就說紅雨在外無親人,因此不想被打發出去,是以一直求著你幫她瞞下病情。有個面子上的東西,到時也好說話些。”
綺羅嗯了聲,絞起衣襟上的帶子纏在手指上,心里起起落落。抬頭看了看,朱紅的宮墻,明黃的琉璃瓦,映著慘淡的天色,說不出的壓抑沉悶,迫得她幾乎難以呼吸,半晌好歹擠出了兩個字:“多謝。”陳子虞抿嘴苦笑了一下:“那時無人肯幫我,你幫了我,恩情總得報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