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夕月素來知宮中人情冷如冰,可知道今兒才發覺這里的人心比冰還要寒冷上無數倍,她找遍尚藥局,居然沒有一個人愿意為紅雨出診。上上下下的人,都打著幌子,有說要給后妃公主出診的,有要交接藥材的,就沒有一個人能挪出空給紅雨看病。劉夕月氣得直跺腳,卻換來一聲不痛不癢的應答:“這個時節,落下傷風是常有的事情,回去煎碗姜湯灌下去就好了。”她咬牙說:“姜湯灌了不頂用,已經灌下好多,她還是昏沉沉癱著。”便沒聲再應了,她氣得破口大罵:“你們個個學的時候是醫者仁心,卻兩般眼睛看人,年頭歲尾,不思著救人性命,只想著推脫,難不成咱們這些奴婢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離她最近的那個太醫白眼一翻,欠了欠身子,起身扔了粒藥丸給她,道:“憑你是誰也敢在這里罵罵咧咧的,打我入這尚藥局開始,我的師父,我師父的師父就教過我,主子的事情大于天。現在這個當口,患傷寒的本就多,好幾宮的主子都受了寒,誰騰得出空去走你那一趟?”說罷,頓了頓,又是一通白眼:“自己命賤,還怪我們看得輕賤。”
尚藥局遭劉夕月纏得沒法子,心里憋著氣,聽他這么一說,紛紛輕聲而笑。劉夕月的臉又紅又漲,指著那個太醫剁了半天腳,一個字也沒支吾出來。太醫道:“等什么時候成了貴人再來使喚我們吧。”她重重哼了聲,跺腳跑出尚藥局的大門,遭他們一頓心里,心里火冒三丈。悶著頭爬回住所,綺羅正絞了冰帕子搭在紅雨額頭上,她氣鼓鼓往榻上一坐,抓起枕頭便往門上一擲。綺羅慌得忙問:“怎么了?太醫請來了沒有?”
她道:“那群狗眼看人低的東西,聽說是給樂工看診,都絞盡腦汁想法子推脫,一個也不愿來。”綺羅焦灼道:“她現在渾身燙得不成樣子,再這么下去,傷及肺腑,恐怕太危險。”夕月吸了口涼氣:“那現在怎么辦?我纏了他們這么久的功夫,他們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又問:“紅雨入宮十余年,旬假從來沒有休過,要不,你幫她批了假,讓她出宮去修養,外頭總不至于請個大夫還這么難?”
綺羅皺了皺眉,思索再三,終是搖搖頭:“不成,現在正是最忙的時候,唐尚儀提點過我很多次,年節上司樂司是要人的時候,旬假須得給她堪合下印,紅雨現在這個樣子,一個人出去也沒法子,我鐵定又批不下來假。”紅雨臉上因發高熱紅了一大片,眼皮子微微顫抖,睜也睜不開,翻了翻身,咳了聲嗽,扯得胸腔隱隱發疼,又呻吟片刻。綺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退不了熱,傷了肺,就算華佗再世也回不了春。她把自己帶來的藥都翻了出來,覺得有用的都用水化開給她服了,可這么久一點反應都不起,心里急得就跟千萬只螞蟻在噬咬一般。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紅雨還是沒有好轉,眼見天色一點點欺了下來,紅雨這樣已經燒了快一個對時。綺羅心道再挨下去指不定要出什么岔子,遂站起身,正要朝外走,氈簾猛地被打開,迎霜從外頭走了進來,探頭看了眼榻上的紅雨,淡淡地問道:“綺姑姑這是要到哪里去?”綺羅沒什么心思同她嘮嗑:“紅雨害了病,尚藥局的太醫不肯來看診,我去想想法子。”迎霜是個胡姬,還是個相當還看的胡姬,鼻梁高挑,眼窩深陷,一張臉生得棱角分明,眼角一動,便是萬種風情。她挑了挑眉,笑了笑:“嘴巴這么利索的人居然也會害病。”
雖是說著,卻把手中握著的一個瓷瓶塞進綺羅手里,道:“這是我們西域的藥,用無根水送服,吃下去半個時辰就能退熱。只是它藥效雖好,除不了病根,只管得了三四個時辰,你趕緊去幫她想法子。”綺羅感激的話說不盡,急忙架了梯子取了一撮屋檐上的未化完的雪,在風爐上化成水,喂紅雨喝下。過了約摸兩刻鐘的功夫,她身上果然不像剛才熱得那么灼人,心里松了松,這才幫她掖好被子,披了斗篷急急出門。
她心中已打定主意,怨不得尚藥局的人勢力,他們說得也沒錯,大明宮里自然以主子的事情最要緊。所以現在要救紅雨,她只能去求主子的恩典,她只認得三個主子,太皇太后昨日才讓她跪了一夜,自然求不得;王昭儀身后牽扯的是王守澄,是太子,她惹不起,欠他們的東西無以為報,只剩下楊昭容堪堪能求上一求。
一溜疾步去了珠鏡殿,在門口方求了人通報,得知皇帝此時正在里頭,頓覺一道驚雷從頂上劈下來,眼前一陣暈眩。在殿外等了許久,皇帝圣駕都未離開,她心有火焚,踱了幾回步,方見羅擬素打里面出來,與守殿的侍衛說了些什么。轉身四目相對,綺羅向她招了招手,羅擬素遲疑了一下,緩緩走上前:“你怎么到這里來了?”綺羅把她拉到一邊,壓低聲音問:“至尊還有多久離開?我有要緊的事情要見昭容,耽擱了要出人命的。”
羅擬素神色一驚:“萬歲爺的事情誰曉得?他時常宿在此處,沒人摸得準。”綺羅眉心一攢,就快哭了:“那可怎么辦?”擬素問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同我說說,我看能不能幫你想個法子?”擬素心底良善,綺羅早已明白,到了這個時候,不拘什么理,便道:“紅雨昨兒受了寒,發了一夜高熱,一直未退,到尚藥局去了好幾次,也討不來個人看診。我擔心她出什么事,所以想求昭容一個恩典。”羅擬素道:“這有什么難的,我陪你上尚藥局,這點薄面總還是能討來的。”
綺羅扶了她的手,急忙應好。羅擬素踏出一步,猛地想到臘八那天楊昭容說的話,當初她念著綺羅的恩情,私下以楊昭容的名義到尚儀局找來應試曲目,悄悄給了綺羅。遭楊昭容知道,她以為自己會就此沒命,昭容卻意外地饒她不死。皇上素寵楊昭容,有請必應,讓擬素請皇帝看蹴鞠看似是聽天命由命,其實是她故意為之饒恕擬素。擬素也是事后才想明白,想到這一層,她有了顧慮,對綺羅道:“你先在此等我片刻,我在殿前伺候,總得和昭容招呼一聲,否則擅離職守這個罪責,夠我受的了。”綺羅點點頭,道:“好,我就在這等你。”
夜風漸起,拂動她發髻上的步搖,聲音清脆動人,響在耳際,擾得她心煩不堪。擬素回來得很快,拉著她的手道:“昭容現下要見你。”綺羅疑惑:“見我?”擬素為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淡淡笑了起來:“是,昭容親口跟我說她要見你。”綺羅道:“可是?至尊不是在里面?”擬素淡然地笑道:“至尊對昭容歷來無拘,無妨,昭容如何問話,你照實說便是。”
領了她入殿,皇帝穿的身玄色鑲金五爪龍常服,正立在案邊,蘸墨揮筆疾書寫些什么,楊昭容伺于一旁磨墨剪燭,兩人身姿如剪影投在湘妃竹簾上,顯得格外繾綣情深。綺羅依例行禮,楊昭容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細語道:“聽擬素說你有要命的事情上報?”綺羅抬眼,悶聲不敢語,楊昭容又道:“至尊是天下君父,子民的事就是他的事,但說無妨。”綺羅這才放下膽子,說道:“奴婢司樂司有個樂工,昨日感染風寒,發高熱燒了一夜,今兒這個時辰還沒消停。奴婢怕她病出個好歹,差人到尚藥局請醫看診,太醫們個個挪不動腳,所以奴婢才斗膽來求一求昭容,請您賜個恩典,救紅雨一命。”
皇帝聞言,提筆的手頓了頓,筆尖墨水一窒,滴到宣紙上,瞬間化開成了墨點。楊昭容莞爾一笑:“陛下這一點,落在這里,添幾筆繪做墨梅,不失氣韻,討巧得很。”皇帝笑道:“卿卿慣會替朕描補,然朕沒有你的妙手,添不了這一筆。”遂擱筆讓出筆桿,楊昭容接過畫筆,蘸了清水,順著墨點上下浮移,寥寥幾筆便將墨點繪成一株姿態萬千的梅花。綺羅屏住呼吸,心內如火燒、如刀鑿,又見他們絲毫不理會自己,更是惴惴,這種天氣背心幾乎就快要冒汗。楊昭容畫了幾筆,似乎覺得頗有不足,側身看了半晌:“臣妾狗尾續貂,不及陛下才思精巧。”皇帝笑笑:“卿卿字寫得最妙,這幅畫便由你來題字,可好?”楊昭容道:“這畫題什么字好?”皇帝道:“朕畫的是梅,便題謝玄暉的《詠落梅》。”
綺羅怔愣了一下,不由微微抬頭,恰逢皇帝收回視線,四目隔簾相對,綺羅慌地挪開目光,落回湘妃竹簾下端的瓔珞上。楊昭容一揮而就,蘸墨揮毫,一首詩一蹴而就,落窠紙上。她笑道:“臣妾獻丑了。”皇帝揭起畫紙,對窗而看,對這窗欞透進來的日光看之上的詩畫,喃喃念叨:“新葉初冉冉,初蕊新霏霏。逢君后園讌,相隨巧笑歸。親勞君玉指,摘以贈南威。用持插云髻,翡翠比光輝。日暮長零落,君恩不可追。如今,朕便是這冉冉的新葉,霏霏的初蕊啊。”綺羅心道亦然,朝堂上李德裕遠放,王守澄仇士良之輩獨掌朝政,皇帝受制于家奴,收放不能由己,怪不得會有這樣的感慨。她又抬頭看了眼,紙上的字入木三分,力透紙背,寫得極其遒勁有力。
綺羅心上猛然重重一擊——紙上的字跡如此熟悉,和九如交給自己的父親的字幾乎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