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陽院靜悄悄的,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生怕發(fā)出什么聲音,惹得主子不開心。王昭儀和太子各坐一方,良久太子方才問道:“母親為何要放了她?”王昭儀道:“不然呢?殺了她嗎?再添一條人命,百里甫到安北去了,若是他前腳剛走,后腳她就死了,你覺得他會善罷甘休?”太子道:“可留著她早晚會生禍端。”
王昭儀道:“總歸她人在大明宮里,從明兒起,叫人將她盯著,別讓她與外頭聯(lián)系。”頓了頓又道:“等那個賤人醒了,本宮便會發(fā)一道令,納她給你做侍妾。唐尚儀那邊我去打點,明兒一早,你便去翰林院跟康又青請罪,就說你的侍妾染了瘋病,沖撞了他。記得,態(tài)度好一些,別端著你太子爺?shù)募茏印!碧硬磺椴辉笐?yīng)了聲“是”,王昭儀斜眼瞥了瞥這個不成器的兒子,道:“以后不許再生事,最近珠鏡殿那邊有些不對頭,我可聽說了些風(fēng)聲,珠鏡殿那位大概懷有身孕了。”
太子怔愣,聲音不由高了幾分:“可是當(dāng)真?”王昭儀捋了捋氅子上的狐貍毛,道:“真真假假我現(xiàn)在也不曉得,這兩年她防我防得緊,我這邊送去的人都叫她找借口打發(fā)了去,在她身邊沒什么得力的人。只是聽最近至尊跟前那幾位奉御往她那里去得勤,若不是懷有身孕,至尊又怎會如此小心翼翼?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在這,奉御可是伺候至尊的。所以我才覺得蹊蹺。”太子冷笑:“我看她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一塊這么久都生不了根的鹽堿地,現(xiàn)在還能長出苗來不成。”王昭儀披上氅子,睨了他一眼:“總歸要小心一點,你也該曉得,你父皇并不看重你。前有悼懷太子,沒了他這太子之位才輪得到你,若珠鏡殿有了皇子,你的處境如何,你該曉得。這世上,太陽從西邊出來不可能,鹽堿地生苗卻不是什么稀罕事。”
北風(fēng)拂過竹葉,發(fā)出沙沙聲,像極了老嫗哭泣之聲,綺羅站在竹墻之下,靜靜地等候。距離她和鳳歌約定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時辰,她應(yīng)該明白,就算是來了,他也早就離開。偏偏心里還存著一絲僥幸,或許他會再等等她,再等一等她。直到交夜的梆子聲又響了一圈,已是子時末了,她熊熊燃燒的希望方才滅去——不會來了,他不會來了。明了這一茬,她心生無限哀望,如千刀宰割。北風(fēng)割在臉上,生疼無比,卻不及她心中之痛萬分之一,攏了攏披風(fēng),再三相望,暗夜中的大明宮悄然無聲,她幾乎能聽見自己茫然失措的呼吸聲,淚盈于睫,不由閉目,一雙淚珠順著臉頰滑落向下,墜入雪地中悄無聲息。
陳姑姑去少陽院后,司樂司群龍無首,一連休了好幾日,唐尚儀身邊的人方來喚她們?nèi)ニ纠铩K麄兊綍r,唐尚儀尚未到場,一群女子嘰嘰喳喳商議著好些事情,左不過是艷羨陳姑姑有那般好的運氣,有朝一日竟被太子殿下看上,麻雀變了鳳凰,個個的含酸的詞從她們口中吐出來,綺羅不覺一陣厭惡。
片刻后唐尚儀便在宮人的服侍下入了殿,好幾日不見,她的神情稍稍有些疲憊。綺羅看了看她的臉,愧疚由心而生,早就知道是無法挽回的事情,若不是她千方百計去求唐尚儀,她也不必卷入太子的風(fēng)云里去了。正神思恍惚間,她聽到唐尚儀說道:“相必大家都曉得了,你們陳姑姑的福分到了,如今成了主子,這便是她一向勤勉的福報。然司樂司不可一日無主,內(nèi)廷那邊的意思是司里的事情還是要從你們自己人里面出來。”此言一出,堂下立即嘩然,議論紛紛,眾人臉上都浮起一絲興奮和訝然。唐尚儀又道:“我瞧著你們中間有一人,知禮儀,習(xí)規(guī)矩,行文舉止頗具氣度,于己責(zé)上又精于求成,任新司樂十分合適。”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溜了一群,掃在誰身上,誰便屏著呼吸,大氣也不敢出,然轉(zhuǎn)了又轉(zhuǎn),最終和綺羅四目相對,她笑笑:“百里齊笙,家世清白,為人中正,我和內(nèi)廷商議過,暫時便由你任司樂一職。”
綺羅一怔,虧得紅雨抓住她的袖子晃了晃,她才反應(yīng)過來,從容謝恩。唐尚儀又道:“陳司樂出得匆匆,手里有些事情尚且來不及交接,你初上任,必有諸多不適,若有疑問,大可直接前來問我。”綺羅雙手舉過額頭,應(yīng)道:“是。”如是一來,殿內(nèi)議論聲更甚,綺羅臉上漲紅,燒得就快滴下血來。
會散去后,她撇開紅雨行至廊下,立于檐角處侯了許久,待看到唐尚儀自殿內(nèi)出來,方理了理身上的披風(fēng),上前福禮道:“尚儀。”唐尚儀低眉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在這里等我?”綺羅咬了咬唇,對她深深一肅:“奴婢有些事情不明白,想請教尚儀。”唐尚儀朝邊上的嬤嬤道:“你先去吧。”嬤嬤應(yīng)了聲是,便將手中的傘具和暖爐遞給綺羅,綺羅接過,她方才福身遠(yuǎn)去。唐尚儀看著她遠(yuǎn)去的身影,對綺羅淡淡的笑:“園子里的梅花最近開得正好,咱們一起去看看。”
綺羅撐開傘,遮擋在唐尚儀頭頂,兩人并肩行入雪地中。夾道松竹蒼翠得很,雖遭大雪欺壓,但仍在這冰天雪地里留了一抹綠,不似春夏青翠,更添幾分滄桑之感。唐尚儀道:“你是否想問我為什么會讓你當(dāng)司樂?”綺羅抿唇站著,看向她點了點頭。唐尚儀倒沒有賣關(guān)子:“回去后我也想過,那一日子虞身邊的讓你若不是你,而是別的誰,她會不會也來求我去救救她。我想了許久,素日里的人都想過,想不到還會有誰冒天下之大不韙傻里傻氣來找我。”綺羅低聲道:“奴婢的腦子一向不大靈光。”
唐尚儀笑道:“若你的腦子不大靈光,我倒想不到誰的腦子靈光了。”綺羅搖搖頭:“奴婢不是很懂尚儀的意思。”唐尚儀忽然斂了笑意,目光灼灼看向結(jié)冰的湖面上一閃而過的水鳥,綺羅擔(dān)心她受凍,將暖爐遞了上去,替她攏好:“尚儀方才還說奴婢傻氣。”唐尚儀道:“有時候傻氣就是聰明。”頓了頓,方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康翰林請辭,告老還鄉(xiāng)去了。”綺羅一怔,頗有些失神落魄,喉頭囁嚅:“都是奴婢的錯。”唐尚儀繼續(xù)踏著雪向前行去:“此事雖是因你而起,卻和你沒多大的瓜葛,太子殿下為人如何,早已是司馬昭之心,前朝后宮誰又不曉得。康翰林做了他的太傅,走到如今倒也算善終。那日我們從少陽院出來,他倒托我?guī)退蚰愕懒酥x來著。”綺羅頓覺云里霧里,不知所然,又搖了搖頭:“奴婢還是不懂。”
唐尚儀轉(zhuǎn)頭看著她,又笑了起來:“自然有你懂的時候,現(xiàn)在不用著急。”綺羅免禮笑了笑:“是,奴婢知道了。”兩人沿著湖心一直往前行去,兩岸臘梅暗吐芳華,悠悠梅香入鼻,沁人心脾,綺羅嗅著那香氣,生出幾分飄飄忽忽的朦朧來。唐尚儀在湖心亭停腳,綺羅上前替她將凳上雪仔細(xì)拂去,攙著她落了座。唐尚儀微微嘆息:“我進(jìn)宮已經(jīng)快四十個年頭了。”綺羅笑了笑:“尚儀身體康健,未顯半點老態(tài)。”唐尚儀樂呵呵地:“你這孩子,說話總是讓人心里舒坦,不過我心里明白,半截入土的老嫗不比你們,正值芳華。我大半輩子都在大明宮,家中親友皆已亡故,畢生無子無女,總歸已經(jīng)這樣兒了,沒甚再怕的。”
聽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綺羅暗自揣度,卻萬萬理不清她究竟想說什么,又究竟想做什么。過了片刻,唐尚儀又悠悠開口:“你還年輕,有人撐腰,有大把光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們這些沒了念想之人,就喜歡像你們這些朝氣蓬勃的孩子,因為你們讓我覺得自己還有奔頭,是以能幫襯便幫襯一些,權(quán)當(dāng)積福,輪回轉(zhuǎn)世時投生個好的命格。”綺羅喃喃:“尚儀……”唐尚儀截斷綺羅的話頭:“你不用說什么,我也是活了幾十年的人了。你父兄遠(yuǎn)去戍邊為疆,獨留你一人在京,個中緣由,我雖不知,卻也不必知曉。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現(xiàn)今幫你一把,或許是幫老無所依的自己。”綺羅動容不已,只道:“尚儀是衙內(nèi)的天,個個人都尊著您,決計不會有老無所依的一天。”唐尚儀抿唇而笑:“人活一世,早長一春,盛衰榮辱早已定下,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她指了指黑壓壓的天,笑道:“老天爺說了算。”
“老天助惡,雪天欺人。”綺羅陡然脫口而出,唐尚儀的目光掠過湖面,像是想起什么,道:“老天不會一直助惡,雪也過不了春夏,且等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