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放晴,一連下了好幾日的雪終是停了,雪風颯颯,割在臉上,打得綺羅生疼。樹梢的雪霰子由風吹落下來,粘在身上,頃刻便化作一小滴冰涼入骨的冰水。她打了個寒顫,扶手而出,踩在雪地的腳步聲沙啞深沉。當值的侍衛見她穿了身樂工的宮裝,稍稍盤問便放了行。她匆匆行過池苑樓閣,猛抬首看向中門。這道門連接了前朝和后宮,她躊躇良久,摸了摸手腕上浮青的淺痕,終是一頭扎了過去。
前朝與后宮風格迥然各異,后宮多山水亭臺,花鳥魚蟲異彩紛呈;前朝肅穆非常,飛檐斗拱,處處彰顯天子氣度,偶有翱鷹盤旋其上,嘶鳴聲聲入蒼穹。云喜派過去跟著她的人,見她經過層層護衛,暢行無阻,與中門侍衛不過斡旋片刻,便啟門放行,不由詫異。巴巴上去問,侍衛對含冰殿的宮人素來客氣,隧道:“她有金吾衛堪合手本,我等方才放行!蹦侨宋⑽€读算,道:“為何她會有金吾衛手本?卻是何人堪合的?”侍衛一五一十回答:“是前金吾百里將軍所堪合!
綺羅從中門出來,依照記憶中的路線前往宣政殿,天已不早,日頭升起,從云層中灑出金光,照在雪地上,金光點點,道旁兩側栽種的梅花飄散出幽幽香氣。她走了許久,終見四周侍衛森然,持戈矛立于龍尾道側邊,便知自己找對了地方。她抬眸看了看眼前的高樓重宇,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幼時自己背過的一篇文賦中的內容——左翔鸞而右棲鳳,翹兩闕而為翼;環阿閣以周墀,象龍行之曲直。夾雙壺之鴻洞,啟重閨之呀玻磺魈猛慷未半,望宸居而累息。惟上圣之欽明,爰聽政而布德;去雕幾與金玉,絀漢京之文飾。熾丹雘於崚嶒,抗重霄而競色。
彼時她尚在江州,所見所知最多的便是粉黛青瓦的民居,方寸間精巧玲瓏,不能理解文賦中勾勒的高樓重闕,唯今所見,不禁感慨“此身已在宣政殿,更向何處問長安”,含元高高在上,如伸手可摘星辰。她來的卻巧,正是朝臣下朝的時辰,有臣下三三兩兩自殿內緩緩行出。不由避于于一旁,時而引頸長望,等了許久,方見李炎和李溶遠遠行來。
朝堂之上,皇帝頒發敕令,引李訓入相。李炎方行出殿,李溶便上前道:“阿兄,前日里底下人打了頭精瘦的梅花鹿,阿兄今日不如過府,我們烤鹿飲酒!彼哪肯鄬r,李炎卻笑了笑,道:“卻是不巧,昨兒我邀了鳳歌,與他辭行。”李溶想了想,遂道:“既是如此,多一人不過多雙筷子的事情,不如日下你們同來!崩钛子謳追妻o,他卻盛情難卻,只得應下。又行了兩步,李溶訝然道:“那不是百里家的小娘子嗎?怎么會在這里?”
李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綺羅正立于華表之外,定定將他看著,咬咬牙,方才大著膽子招了招手。李溶別有深意地笑笑:“原是在等阿兄!闭f罷,又道:“既然阿兄有約,我便先去,稍稍我便著人去請鳳歌,阿兄下午早些過府來!崩钛c點頭,兄弟倆見禮道別。
綺羅極少到此處,手腳不知如何安放,又不敢貿貿然上前,只得立于原處,焦心相候。李炎快步向前,見了綺羅道:“怎么到這里來了?”綺羅在安王府上聽他們說起過李炎上朝的日子,此時知道并無尋錯人,施禮道:“奴婢斗膽,有件事情想要請教大王。”李炎淡淡一笑:“什么事情,竟會讓你這般用心來尋?”綺羅四下環顧一圈,咬唇道:“此處人多眼雜。”李炎見她小心謹慎,心中雖有疑惑,卻按捺下去,對她道:“隨我來。”
他熟稔在前帶路,經過了花木游廊,深墻池苑,眼前的景致卻已經熟悉下來,不難分辨這是去往浣衣房的路。她眉頭一皺,李炎卻從中道折進去,行了數十步,現出一道破敗的宮門來。李炎掉頭對她笑道:“到了!蓖崎T而入,迎面而來是嗆人的塵埃氣息,她掩了掩唇鼻,隨他進去。庭中雜草森森,隱于大雪之下,無邊蕭索。綺羅分外困惑,不由看向李炎,他在院內踱了幾步,負手立于檐下,問:“是不是疑惑我怎么會知道這個地方?”綺羅搖頭道:“大王天王貴胄,在大明宮中長大,自然比奴婢要熟悉!崩钛讌s道:“幼時我在這里待過一段時日!本_羅微微一怔,黃妃當年極得圣寵,居所分明是現今王昭儀的含冰殿,又怎會是眼前這方年久失修的院落?在她怔忡的片刻間,李炎看著雪下泛黃的草色,似懷念:“那卻是我此生最快樂的一段時間。”綺羅呆立了半晌,方道:“來日方長,大王歡喜的日子會如星辰日月,光輝不絕。”李炎淡然一笑:“過往之事,不提也罷!彼纛^看向綺羅,問道:“今日你特地到宣政殿等我?”
綺羅點點頭:“是。奴婢想請問大王,寅生的父母是從何處得來的?”李炎皺眉:“寅生?”綺羅忙道:“寅生便是大王賜予奴婢的那頭猞猁!崩钛茁勓,嘴角微微上揚,思慮片刻,道:“前兩年皇兄帶著我們秋獵,王中丞獵得一頭猞猁,贈與我的!本_羅自袖中取出一冊書,遞給李炎,道:“請大王過目!崩钛捉舆^翻看,里面寫的都是些禽獸習性,不解道:“這是何意?”綺羅道:“奴婢聽說,猞猁格外機警,嗅覺靈敏,在它們幼年時教養馴化,能隨人狩獵、尋人,為人之所不能為,可有其事?”李炎越發茫然:“長安確有許多大戶之家以猞猁為獵!本_羅長吸了一口氣,道:“奴婢還聽說,若是上一輩一旦如此,極有可能因親緣關系傳給下一代。”李炎道:“有話你不妨直說!
綺羅得他首肯,方道:“奴婢以為,寅生父母,是經由教化過的!崩钛子牣惒灰眩骸昂纬龃搜?”綺羅頓了頓,將寅生前日所為一一道出,它如何在珠鏡殿外發狂,見了自己后又是如何反應,李炎聽得,眉頭一緊一松,不禁問道:“那畜生可傷到你?”綺羅搖頭:“紅雨及時出手制止了它,它未傷到奴婢分毫!崩钛走@才微舒一口氣:“聽你說來,寅生倒十分古怪,兩樁事情湊在一起過于巧合!本_羅道:“其中是非曲直,奴婢不敢妄下論斷,奴婢僅以所知相告,讓大王心中有底,以免為他人背后算計!彼ь^看了一眼李炎,緩緩道:“至尊每有狩獵,必攜大王同行。”她言盡于此,李炎卻兀的一驚,生出些驚異來,面色猛然變得煞白:“這其中可會有什么誤會?”
她自袖內抽出一塊布料,遞與李炎:“是否誤會,大王回去盡可一試!崩钛卓戳丝茨菑埌驼拼笮〉牟剂,問:“這是何物?”綺羅垂著頭,面頰倏的紅了一陣,方低聲答道:“那日昭容召奴婢,奴婢穿的是這身衣物,夜間百思過后,覺得這件事情甚為蹊蹺,乃從衣物上裁得此布。如果大王所養猞猁當真是他人別有用心而作,必會對布上殘余的昭容的氣息有所反應!
李炎未覺綺羅竟有如此玲瓏剔透的心思,微微愣了愣,方接過,道:“好。”綺羅抬眼看了看,只見他一手食指按著睛明,兩眼之下俱是郁青之色,露出些疲態來,亦知近來李宗閔拜相,李德裕遠放,朝中翻了個天,李宗閔一派與王守澄淵源頗深,而王守澄和長安王家又有千絲萬縷的裙帶關系,他的日子定然也不好過。想了想,道:“若是無事,奴婢先行告退。”李炎點頭“嗯”了一聲,綺羅福身行禮后,退步而出,方行至門前,突聽李炎喚了她一聲:“綺羅!彼D足回身:“大王?”
李炎微微笑了笑:“寅生這個名字,很好!
……
出了大內回潁王府的路程不算太長,卻也不是太短,以往上朝,御馬而行,覺得時間過得倒是飛快,今日李炎卻覺得格外長,走了許久都未到。下馬時,李炎將馬韁往小廝手上一扔就去了內府,折回書房。下人見他面色鐵青,一言不發,個個面面相覷,逐至書房,為他解去狐氅,又捧來藻都熱水,伺候他凈手洗面。一番收拾后,臉色才微微回了春。
屏退下人,他獨坐在窗臺下,看著院子里新雪初霽,白茫茫的樹梢是不是有覓食的鳥兒棲息,停在枝頭,拂下大朵大朵的雪花,沉水香氣在這通透的天氣無比厚重,墜在他眼皮子上,使人無端疲累。雪風濕涼,面上不一會兒又由風吹得毫無知覺。毫無征兆的,他自懷中扯出綺羅與他的那塊布,像是打定主意:“來人。”候在外頭的下人巴巴進來:“主子有何吩咐?”李炎道:“叫馴獸園那邊的人將王中丞送的那頭猞猁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