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歌萬沒想到她會如此堅決,問:“你我之間的情分,竟敵不過上一輩的愛恨?”綺羅見他眼中只是如兩簇小小的火苗,燃得那般執著,又教人萬般難受。她理不清心里亂麻糾葛的源頭,往前一步,拋下的是數年來孑孑人間唾手可奪的溫暖;退后一步,忘卻的是血溶于水的骨頭親情。她的心里,極難取舍,又不得不取舍,只是說服自己:事以至今,終歸已走出了這一大步。她終于慢慢抬起手來,說:“阿兄,往后我不能侍奉父母左右,煩你孝順父母!
他心里懷著期冀和渴望,由她這兜頭一盆涼水,澆得熄透。只覺得臉上片片冰涼,抬眼處,天地茫茫,細細寒風,吹著漫天雪珠子,輕卷漫舞著。
回到司樂司,同房的樂工正在著急,低聲對她說:“紅雨這會子醒了,吵著嚷著要去找那小畜生!本_羅點點頭,道:“你先歇著,我去看她!弊叩嚼韧怙L爐,取了紅雨的藥,憋出一碗,捧進屋里,紅雨伏身躺在榻上,聽到響動,轉過身來,看到綺羅,半是委屈,半是傷心:“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綺羅將藥吹了吹,送到她嘴邊:“只要你沒事,什么都好!彼椭^,不知是被藥給苦的,還是如何,眼淚簌簌地向下掉,落進滾燙的藥湯里,蕩了幾圈漣漪:“我沒用,總是惹事!
綺羅問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紅雨似是不想提起這一遭,側過頭去,牽住下肢傷處,免不了倒吸一口涼氣,沉默了半日,方答道:“寅生每日那個時辰都歡喜在外面溜達,以前也走過那條道,不妨那日就撞上了!本_羅疑惑道:“寅生素來有規矩,怎么會沖撞昭容?”紅雨亦說不清,急得就快掉眼淚:“當時它就跟瘋了般,我喚也喚不住,一時不察它就翻過墻,往里面沖撞去,不一會兒就聽到里頭聲響大作。我怕極,又怕昭容遷怒,剝了它的皮,所以才大著膽子去請罪……”
見她也說不清來龍去脈,雖有疑惑,然而再問下去,她也只是一問三不知,又打量了她半晌,方道:“罷,許是你命中有此一劫。一劫易度,在劫難逃,日后當心些。這大明宮里的人,個個都矜貴,沾不得,惹不得,碰不得。再要如此,求神問佛怕也免不了你的災!奔t雨紅了鼻頭,委屈道:“那寅生……”綺羅嘆了口氣:“我問過擬素,算它命好,那日正巧是千秋節,不能殺生,現在還養在楊昭容那里,她過幾日尋個由頭再將它送回來。人好吃好喝供著,你累一身傷躺著,卻還去憂心她,虧得你還是有心眼的人!甭牭揭星移桨玻t雨總算是浮出了絲喜色,忽似想起什么,突然道:“對了,夕月方才來找過我!本_羅和她對視了一眼,她又道:“我只當她還要同我們置幾天氣!本_羅嘴角含了笑意:“夕月心胸雖不及你大度,但我們這么多年的情意,并非是假,本也是我的過錯,思慮不周!奔t雨扯著她的袖子,緩緩說:“現在可要怎么辦才好?”她將被子往上提了提,掖緊被角:“上次因為報祥瑞之時,那個姑姑被罰走了么?與她交好的幾個樂工遭了連坐,我琢磨著,過幾日去向司樂討個恩典!彼D身吹了青銅蓮花燈座上燃著的花燭,鉆進被子里:“三個人在一起,好歹有個照應,要緊的時候也有人出來拿主意!
……
這日停了雪,太液池邊種的梅花次第而開。楊昭容往池邊看花,天光暗暗的,大雪壓著天際,密密麻麻攪成團,欺下天,蓋得天地一色,皆是白茫茫一片,紅梅綿延,與雪色相映交輝,白雪鑲紅墻,碎碎墜瓊芳。楊昭容含了顆荔枝,笑道:“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你說這雪有什么好,長安一落雪,最是無情。處處不及江南!
云喜捧來暖爐,塞進她的大氅中,讓她握著,笑道:“聽說司樂司最近有個宮人,新作了首曲子,頗得歡喜,昭容是否召來聽聽?”她微微搖了搖頭:“看長安,憶江南,倒令人傷情。”云喜又補了句:“既然心中掛念,又何必在乎看到的是長安雪,或是下關月!睏钫讶蒉D了轉手腕上的翠玉手串,問起:“你聽那樂工彈過?”云喜端了燕窩粥給她,笑道:“奴婢哪有那個福分,只是近幾日宮里到處都傳瘋,有人說聽那丫頭彈過,就跟天籟之音似的!
楊昭容小心翼翼翹著指甲喝燕窩:“前有陳伯玉鬧市摔琴,引人注目;今有樂工大明宮中公然造勢,這些個人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痹葡策f上水巾給她擦嘴角:“是造勢,還是真有其實,叫來聽聽不就明了?”楊昭容道:“后宮里的這些人,為了博得至尊的青睞,什么法子想不出來,我倒還真想看看,她是確懷奇才,還是虛張聲勢!
綺羅到太液池邊已是兩炷香過后,下著雪,她換了齊胸襦裙,外頭罩了身毫不起眼的烏青罩衫,行走在茫茫大雪里,就像是顆毫不起眼的青石子。楊昭容緊了緊身上的狐裘,坐在軟塌上,見她要行禮,皺眉道:“罷了!本_羅聽了,便不再下拜,只懷著琵琶垂手站立。云喜道:“聽說你最近譜了首琵琶曲子?”綺羅福了福身,看著楊昭容道:“稟昭容,奴婢近來作了許多曲子,不知昭容要聽哪一曲?”
楊昭容斂目道:“我聽到有人說你做的江南小曲,煞是好聽!本_羅了然,懷著琵琶,坐于矮凳之上,朝楊昭容折身致意,便撥動琴弦,起了幾句,便依著調子小聲唱詞。她一把嗓子水涔涔的,像是在江南三月春水里浸過一般,朱唇微啟,數句詞便從她口中吐出——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人語驛邊橋。
楊昭容悚然色變,捧著的暖爐,竟自袖中滾出,落在櫸木地上,悶聲一響。宮人大驚,簇擁著上前,有些扯了絲巾去擦她腿上的炭灰,還有的垂首問她可否被燙著。她卻不管不顧,徑直朝前走去,一把扯住綺羅的手腕:“你方才唱的是什么?”
綺羅不由暗暗抽了口氣,她如此色厲內荏,緊緊拽住她的手腕,整個人猶如珠玉般華美,即使動怒仍流光溢彩。她肌膚生得白嫩,由這一抓,登時浮起兩道青痕,細聲答道:“稟昭容,奴婢方才唱的是前人皇甫子奇寫的《夢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