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八年十月十一日,長安已下了近半月的雨,天氣沉悶,午后終于放了一會兒晴。綺羅抱著箱籠打太液池邊經過,遠遠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影迎風而立。走得近了才發現是原來是李炎。男子一身常服打扮,站在樹下,目視池中碧波淺紋。感知有人靠近,不禁回頭,見是綺羅,粲然一笑:“綺羅。”
綺羅上前福身一禮,輕喚了一聲:“大王。”李炎坦然受禮,隨即問道:“尚儀局的遴選過了嗎?”綺羅聞言,目光微微移到湖面上,搖了搖頭:“與奴婢一同參加遴選的姐妹,去問過幾次,那邊的人只叫等著,再無下文。”李炎笑問道:“是那日和你一同彈琵琶的宮女嗎?”
秋風拂過,枯葉飛舞,池中波光粼粼。綺羅笑著搖頭:“不是,那日與奴婢同奏《春江花月夜》的叫做紅雨,另有一位與我們交好的宮女,亦參加遴選。”說到此處,頗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不過我們三個人,都沒有過。”
“那日觀你演奏,我見你技藝比與你一起演奏的女子嫻熟得多,與她同奏,倒是可惜。”李炎收回目光,定定看在綺羅臉上。綺羅低首道:“奴婢入大內已有四五載,相知者無幾,相與者更是無幾,紅雨待奴婢情深意重,同奏《春江花月夜》,不過只因有情罷了。可惜不可惜的,奴婢沒有計較過。”
李炎信步踱了幾步,繞到一旁石桌石椅上坐定,綺羅隨侍其后,摸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李炎道:“大內之中,墻冷地寒,能得你說出一聲有情,倒比珠玉難得。”綺羅不知要不要回答,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索性閉嘴,再未出聲。
枝頭紅葉如雨紛落,綺羅看著它們飄零到青磚地上,沒有一絲聲響。半晌過后,綺羅方道:“奴婢要先回去了,浣衣房還有一堆的事情。”李炎點點頭,示意她可以離去。綺羅遲疑了一下,見李炎這副神情,忽然悟起,他出宮的路不是經由此處,遂問道:“大王還有話同奴婢講?”
李炎溫和道:“你是不是不喜楠木面板的琵琶?”
綺羅忽的想起遴選當日,借紅雨暫用的那把琵琶,就是李炎所贈,隨即了然,急忙解釋:“奴婢……大王見諒,當日只因紅雨參選所用瑟無端有損,情急之下奴婢才以大王所賜琵琶借她所用,絕非轉贈他人,請大王明察。”
李炎不念她會悟得這么快,臉上倒先浮起一絲紅暈來:“無妨,既是早已贈予你之物,便是你的東西,如何處置,自有你定。”綺羅徹底摸不透他的心意,復要開口,李炎先截斷她的話頭:“莫再跟我說什么無功不受祿的話,上次聽你的琵琶,猶如天籟,那便是極大的功。”
由他桀桀的目光一瞧,綺羅悶頭“嗯”了聲,李炎方與她揮揮手:“去吧。”綺羅拾起裝有臟衣的箱籠,向李炎福身行禮,方轉開目光,一步步從他身邊走過。李炎回頭看著她緩步離去,身影越去越淡,最終隱入重閣假山之中。
回到浣衣房,紅雨正在收拾早上洗過曬干的衣物,見到綺羅,取笑道:“可是又在外頭碰到中郎將了?”綺羅睨了她一眼,從善如流地把箱籠內的臟衣取出,浸水:“又在胡鬧了。”紅雨神秘莫測地笑了起來,眉毛輕輕一揚,磨蹭到綺羅身邊,壓低聲音問道:“那位掌衣馬上就要離開浣衣房了。”綺羅一聽她的口氣,自然知她說的人就是徐貞兒,她和徐貞兒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興致缺缺:“去便去,祝她憑風入青云,前程一片光明。”紅雨巧笑道:“咱們為了免受她叨擾,用盡全力參選尚儀局,如今我們落選,倒終歸得償所愿。”話及此處,言語中頗有些不甘:“只是可惜可嘆,這一遭累脫了一層皮,不過也是一場空空念想。”話尾帶了聲長長的嘆息。
綺羅悶頭整理手中的衣物,見肩頭處脫了針線,現出好大一塊破口子,她取來同色絲線,一面穿針引線,一面安慰紅雨道:“各人有各自的命,空空念想一場,總好過想也沒想。”紅雨自綺羅手中奪過針線,替她將針穿好,又低頭縫補衣物上的口子:“你總是這般,好的壞的,總是一并受了,也不知道喊苦叫累的。這一次明明是我連累了你,你卻一句怨言也沒有。要是你能罵我兩句,我心里倒還好受一些。”
“我埋怨你又有何用。”綺羅淡淡笑了笑,眼角的余光掃到推門入院的徐貞兒,她臂彎里挽著個細竹編的食盒,面上掛滿喜色,遠遠見人就招呼。登時,圍了七八個宮人上前,七嘴八舌說些“茍富貴,勿相忘”的話,徐貞兒笑吟吟地從食盒內取出糕點分與眾人。綺羅扯下窗上的簾子,不再去看她。這宮里,像是一個不見天日的壇子,在壇子里待久了原本也沒有什么。可一旦看到一絲光透了進來,那就了不得,看到那些光,有些人就會生出遐想,以為自己也能逃離這黑暗,通往光明。
綺羅深知,自己就是那一類人。若是沒嘗過甜,便不會覺得苦。可只要嘗了一絲絲的甜意,眼下的苦便苦不堪言了。紅雨皺眉:“我補衣裳,你打下簾子干什么?”綺羅沒有回答,默默走到她身邊,繼續整理衣物。
不多時,她們倆聽到浣衣房老舊的木門被推開時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雙雙回頭看去,徐貞兒挽著食盒,站在逆光處,笑吟吟地看向她們。紅雨從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綺羅,可不是我看花了眼吧?為什么我覺得她在向我們笑?”綺羅淡淡問道:“徐掌衣,還有什么吩咐嗎?沒有的話,我們就快要下值了。”
徐貞兒眉角飛揚,露出一抹會心的笑意:“明天我就要離開浣衣房,以后再也看不到你這張臭臉了,所以特地來與你告個別。”綺羅笑著“哦”了一聲:“那便祝賀掌衣平步如云,前程似錦了。”徐貞兒遠遠擱下食盒,說道:“那便借你吉言了。這是給你們的,以后切莫說我兩眼看人。”說罷悠悠轉身離去,去了兩步,突又頓住,倚在門首,說道:“尚儀局之事,尚未成定論,你也無須灰心。”這話一落,人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徒留下滿頭霧水的紅雨扯著她的衣袖,不解問道:“她這是怎么了?這糕點是不是已被投了毒?”
綺羅唇邊綻開一個淡淡的笑:“她這是人之將去,事事為善,糕點你盡管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