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便是中秋,是日云稀霧少,是連日來難有的好天氣。午膳用畢,綺羅回到錦園,暖雪早已備好過節所用衣物。綺羅見那桃紅的襦裙分外溫婉,問道:“阿兄今日是何穿戴?”暖雪想了想,道:“當是一身翠色常服,昨兒個我見他房里丫頭剛領了那身衣服去。”
綺羅笑道:“我不穿這一身,你給我換了去。”暖雪訝然問道:“怎么?這是夫人入秋新幫你置辦的衣物,難道你不喜歡嗎?”綺羅微微搖頭道:“你別管我,我要那身碧璽色的襦裙。”暖雪睇了她一眼,笑道:“小娘子入宮許久,這脾性卻是讓我再摸不準了呢。”
她只微笑,并不答話,心里暗暗念道——上回皇上便是著了身常青的常服在太液池游玩,新納入宮的才人穿了粉裙以伴,卻叫私下的宮人議論紛紛,都道她粉與綠,稱得人眼花繚亂。她可不愿被人給議論了去。
收拾完畢,綺羅在鳳歌陪伴之下一同出門賞月宴飲。本朝慣有中秋賞月的習俗,秋雨洗塵,此時的月光是一年中最為皎潔的一天,月亮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清輝灑滿大地。長安城內,賞月最佳的地點便是平康坊內的秋月樓。秋月樓地處高臺,又建有重檐高閣,供人憑高望遠賞月。與三元節的滿城燈火輝煌相比,中秋的長安城顯得更加肅穆寧靜,卻了燈輪華光,月光看得越發清明。
府內仆人早已在秋月樓定下廂房,綺羅隨鳳歌上得層樓。秋月樓建得古怪,別人家的房子都同等高度,可他這兒的別出心裁,憑借地勢高低,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建于其中。鳳歌所定的廂房是酒樓中最高的一闕閣樓,名曰“摘星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廊柱上紗簾隨風輕柔搖動,曼妙難言。
中秋出外賞月者眾,女子紛紛頭戴花冠,衣羅琦,施香脂粉黛,盈盈裊裊。綺羅隔簾相望,見外面佳人盛飾,世庶混雜,其樂融融。她問鳳歌道:“這里一直都如此熱鬧嗎?”鳳歌搖了搖頭,指著樓下正執酒壺的一書生模樣的人說道:“秋月樓平常雖在長安城內算是熱鬧的酒坊,但往常決計沒有今日。你看那人,是金科試子。看他的樣子,應該是中了榜。年年春試秋榜,中秋前后正是金科試子放榜的時候,所以很多中榜的舉人都會到此請客賞月飲酒。”
綺羅淡淡“哦”了一聲:“怪不得我看這些人個個都有股書生氣息。”
話音方落,亭臺之下響起一陣拊掌贊聲,隨即便傳來韋元沛略帶戲謔的聲音:“綺羅,你進大內后本事長了不少。居然能看出人身上的書生氣息。”綺羅向來同韋元沛隨性慣了,雖未見到人,卻開口反唇:“我不僅聞到了書生氣息,還聞到了一股酸溜溜的窮措大的氣息。”說罷提起裙琚朝梯臺行去。方至梯口,下頭上來了兩人,韋元沛前面有一白玉冠的少年垂頭上行,韋元沛微隨其后,態度恭敬。
那少年陡然抬頭,與綺羅四目相對,一瞬間,拂過她腦海中的是浮光掠影,是電閃雷鳴,是久別重逢后復又驚起的浪濤。她頓時啞然,指著少年,支吾頓挫道:“是你?”少年眸中似有漣漪微漾,目光從頭到腳將她掃了一遍,良久才敢確定般從喉頭擠出了幾個字:“是你。”鳳歌神色嘩然一變,急對李炎揖禮道:“大王,舍妹年幼懵懂,若是沖撞了大王,請勿見責。”言罷,側頭對綺羅柔聲道:“見到穎王,還不快快行禮。”
“你是穎王?”似自語,似問詢,話甫出口,方知失禮,忙行禮道:“奴婢見過大王。”
他的聲音卻了方才的訝然,典雅而溫和:“無妨,今日是某厚著臉皮來吃鳳歌這頓酒,不是正規場合,你無須多禮。”綺羅這才愣然回身,腦中卻還是一團白霧茫茫,當時她只覺得這個少年身上貴氣非凡,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是赫赫大名的穎王。李炎忽而笑問道:“時至今日,你可否告知我,你究竟是叫什么名字?”
綺羅雙頰染上霞色,從容答道:“奴婢不敢有瞞,只是當日出于不便,是以以阿兄姓名告知大王。奴婢復姓百里,雙字齊笙,大王若是不嫌,可稱奴婢綺羅。”李炎看了看鳳歌,又將目光落在她身上,調頭又是一陣朗朗笑聲:“甚好甚好。”綺羅心下惴惴,當日灞水一面之緣,他們各負謊言,他有瞞于她,她亦有瞞于他,本是彼此彼此。可綺羅四載大內生涯,深知天子皇家中人性情難以揣摩,一顰一笑一轉眼就什么都變了,是以拿捏了一把汗,不得安寧。鳳歌被他們的一問一答弄得滿頭霧水,問道:“大王以前認識舍妹?”
“見過。”李炎的眸在綺羅身上停留片刻,微笑以對:“不止見過,這幾年我為了找到她,險些將長安掘地三尺。”鳳歌越是糊涂:“臣木訥。”再觀韋元沛亦是不得要領。李炎卻大手一揮,道:“也罷,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不提也罷。”
這時樓下茶博士來報,又有幾位客人到來,遂引人來閣樓之上。群賢進閣,有當朝官員,也有金科入榜試子,還有鳳歌大內同僚,他們互相見禮畢,這才入席而坐。李炎撫掌道:“今日承蒙百里和遠舟的面子,某有幸與諸賢相識。諸位只當是尋常友人相聚,不必拘禮。”此言一出,方才正襟危坐的一室賓客這才微微松懈些許。直至鶯燕入室,歌舞升起,眾人把酒言歡,或論詩文,或比音律,雅令俗令各行一通,面面喝得面含耳熱,閣樓中熱情高漲,幸然非常。
綺羅正在看廊柱下女子歡舞,裙帶與簾幔糾葛纏綿,倒比那舞姿還要引人注目得多。韋元沛不知怎地,忽的把話頭轉向綺羅,朗聲道:“你別顯擺你的文采了,綺羅十歲時所做的詩就比你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我說要比詩書作對,在座有膽量的就去同她比試筆試。”火忽然燒到身上,綺羅不免愕然,撤回目光,回頭一看,只見韋元沛面紅耳赤看樣子像是喝多了清酒,酒意沖了腦門,就開始胡說八道,她瞪了他一眼,低聲嗔道:“你這措大,胡說什么?”
鳳歌自然是向著綺羅的,捧著酒壺向韋元沛走去,擲地有聲道:“你別欺負綺羅。”韋元沛一向如此,喝到興頭處六親不認,聽了鳳歌這話,他聲音越發大:“我沒有欺負她,你忘了?當年你家西席先生多少次揪著你的耳朵,讓你多跟著綺羅學學詩書筆墨?”說完又是朗聲一陣笑意。
綺羅窘到極處,只恨不得找個地縫把韋元沛給埋了。席上的李炎聽后,悠然道:“某自問讀過幾年書,習些文墨,有幾個對子想請教請教你,不知可否?”綺羅惶然,“奴婢才疏學淺,大王這話是要折煞奴婢。大王休聽韋元沛酒后醉言,他一貫喝多了就沒個正行,嘴里也吐不出一句好話。”李炎淡淡道:“無妨,小小切磋,不分勝負,不定輸贏,你覺得如何?”
韋元沛歡聲擊掌,將閣樓上大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來。李炎話已至此,綺羅不好再言拒絕,只得硬著頭皮,朝李炎福身道:“請大王賜上聯。”
“承教了。”李炎笑道:“先是男子名,請對以女子姓名。”見綺羅微微點頭,李炎脫口道:“太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