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八年秋,今年的天氣似乎比往年要冷上許多,方才立秋,天氣就一日比一日還要寒冷。清晨日光初初冒出一點頭來,綺羅便頂著清輝起床,梳洗畢后趕往浣衣房。昨夜里快下值時,楊昭容宮里送來了一件赤紅冕服。自入春,皇帝患上風疾,尚藥局的奉御換了好幾撥人,病癥也不見消退。最近幾日聽說連話也說不利索,文武百官一合計,定于下月初七祭天祈福。
是以各宮都在準備祭祀需用之物,楊昭容的昨日快入夜了方才送來。綺羅怕耽誤事情,遭受責罰,便連夜洗了,在暖房烘著才下值。次日一早,起了個大早,往浣衣房去查看衣服,熨整平整,熏香抹蠟,好盡早交差。她剛出院門,正巧鳳歌下值,打院前經過。綺羅眼角的余光瞥到鳳歌,抿唇微微笑起,福身行禮。不是什么正當場合,鳳歌并不拘禮,見她這般模樣,笑道:“什么時候你才能改了同我拘禮的毛病?”聲音中褪去年少的稚嫩,多了幾分男子的威武陽剛之氣。綺羅笑道:“向阿兄福禮并非我拘禮,而是慶賀阿兄升任羽林中郎將,可喜可賀。”
鳳歌由她這般一說,黝黑的臉頰上倒不好意思起來,值夜的倦色一掃而光:“對了,你中秋可有休假?”綺羅想了想,說道:“今年中元節是我當值,照理中秋該我休假。怎么?阿兄有何事?”鳳歌道:“還不是韋元沛,他已拜官入朝,正巧我又升任羽林中郎將,是以他吵嚷著中秋節一同歡宴。”綺羅聽聞韋元沛也拜了官,道:“他也拜了官?阿兄升遷,雙喜臨門,的確該慶賀慶賀。”鳳歌道:“既已說好,十四下午我到興安門外等你一同歸家。”綺羅略點頭:“好。”末了添了一句:“代我向阿爹阿母問好。”
兩人分別之后,綺羅便往浣衣房走去。暖房的碧璽剛好將楊昭容的冕服取下、收好,便看到綺羅進來,笑道:“你還真會估時候,我方幫你把衣服收了,你就來了。”綺羅盈盈一笑:“那就多謝碧璽小娘子了,日后若是有什么事情,我定為你肝腦涂地。”綺羅一邊笑著一邊取來熏籠,投入楊昭容慣用的流云香,將冕服展開熏蒸。碧璽笑道:“平常你幫我也多,我不就幫你收件衣服,用得著你肝腦涂地什么?”說罷,她目光盈盈一轉,說道:“不過,我覺著你的脾性真是好,瞧那徐貞兒尋常就快將你恨入骨髓,你倒能忍得。”
碧璽此人,心地不壞,只嘴有些碎,左耳進的話,掉頭就說與別人聽了。綺羅怕惹口孽,只笑笑,稱:“我倒沒覺得她恨我或是不恨,不過就活計派發得多一些。咱們在大內,橫豎都是干活的,多一些少一些也無甚差別。”碧璽嘆道:“你倒想得通,有時我都替你鳴不平。”
“綺羅。”碧璽話音方落,遙遙便傳來劉夕月的聲音。她衣裳穿得單薄,還未穿夾衣,打起簾子走進來后,便急急湊到熏籠前頭,烤了烤手。綺羅瞧了她一眼,道:“今年這個天兒,你怎么穿這么少?”
劉夕月的嘴唇凍得泛起淡淡紫色,半晌才哆嗦道:“今兒個我還沒起來,就聽說尚儀局那邊發了告示,道是司樂司須得添人,宮中女子,無論籍別,都可參與選試。我想你習琵琶已多年,若是能去參選,必定能進去。”綺羅聽后,眉宇間露出喜色:“真的嗎?”
“當真,我特地去尚儀局看過,尚有的的確確寫著,誰人都可選試。”她興沖沖地拉起綺羅道:“若是你不信,我現在就帶你過去看。”綺羅道:“瞧你這急性子,我還要給楊昭容熏蒸衣物,楊昭容宮中距離尚儀局不遠,稍后我送衣物過去,順便再去看看。”
“既然這樣,你稍后一定記得去看看,我繡房還有事,就先回去。”劉夕月拍了拍她的肩膀,綺羅點頭道:“好。”
劉夕月轉身出了浣衣房,碧璽在一側聽到她們的話,說道:“像你們有自個兒的手藝,這司衣司終究是困不住你們的。可如我們這些,身世敗落,自個兒又不成器的,怕是這輩子都只能老死在這潮濕齟齬的地方。”綺羅見她言語中頗有自輕之意,勸慰道:“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手藝再好,命不好,一手好棋也會下成死棋;可若是命好,就算再不濟,也能一生順遂。我看你是有福分的人。”碧璽這才露出一絲悅色:“虧你想得出這些話來安慰我,衣服熏得差不多,你快收拾了給楊昭容送去吧。要是再晚一點,她身邊那云喜可不好對付。”
綺羅聞了聞衣裳的氣息,各處味道均勻,都飄著淡淡的香氣,于是依言將冕服疊放整齊,置于箱籠之中,給楊昭容送去。最近幾年皇上又納了幾名妃子,可后宮中未添一名皇族,幾名妃子也悶聲低調,據聞皇上仍只專寵楊昭容一人。去年群臣高呼皇室凋敝,若皇上不愿再納新妃,便立下太子。
皇上無奈之下,立了魯王為儲君。四年時光飛逝,自含冰殿離開之后,綺羅再也沒見過李永一面。可盡管遠在司衣司,李永的斑斑劣跡她也有所耳聞。譬如上月,綺羅收到了一件帶血的宮衣,看服制紋飾倒像是宮中哪一位才人的。她見到衣衫上的血,難免驚恐,多嘴問了句。那送衣物來的小太監壓低聲音原原本本告知她,原來李永不知在何處竟然得了個金彈弓,又命人造了上百枚金丸。日日閑來無事,便爬山上書,躲于密枝之中,見有人經過,射出金丸以取樂。那日他趴在太液池邊的樹上,等了半晌都沒人經過。正要撤退時,皇上新納的一位黃才人打池邊經過。她穿了一件黃燦燦的宮裝,十分醒目。太子對這行走的靶子,張弓就是一丸,直中她的臉頰,頓時鮮血四濺。
據說臉上恐怕是要留下道疤了,只可惜這黃才人,至今連皇上的面都還沒有見過。
皇上立下太子之后,不知是自覺心中有愧于楊昭容還是如何,如今十天竟有九天都宿在她宮里。是以,闔宮上下,人人都曉得,太子惹得,楊昭容可惹不得。綺羅將衣服送到她宮中,便順道去了尚儀局。尚儀局門前貼著大紅公示,納新入衙。她仔細地對過納新要求,一條一條,竟一絲也不差,無論是從品貌還是從技藝來看,都符合規定。回到司衣司,她將這事說與紅雨聽。紅雨在彈瑟上,格外有天分,別人學了半月才將琴弦認完,而她不過三日便熟知定弦音高,學了四年,比起劉夕月的琵琶彈得更有韻味。
……
紅雨聽說司樂司納新,亦躍躍欲試,興奮道:“當真?可我是奴籍,是否能參加選試?”綺羅笑道:“我特意看過,對于戶籍身份,此次納新沒有特殊要求,凡是能當選者,皆可免去奴籍。”紅雨又生出憂愁來:“若是如此,想必要求極高,我笨手笨腳的,參與者眾,我肯定不會當選。”綺羅勸她說道:“不去試一試,怎么知道自己就不行。更何況,就算是未能當選,去見見世面也好。學藝的就怕故步自封,若是沒有聽過百家音樂,又怎么會知道自己演奏的聲音中的疏漏飽滿之處?”好說歹說,紅雨總算是點了點頭,道:“那我就與你同去看一趟。”綺羅笑道:“行,那我明日就和夕月去尚儀局添名。”紅雨重重點了點頭。
次日兩人同去尚儀局添名,尚儀局去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大內卑籍女子,幾乎沒什么奔頭,很多都是一輩子在宮中一隅周而復始做著卑賤的活計,到年邁不堪再放出宮,了此殘生,大多終生孤寂。是以但凡有機會能脫離賤籍,那些心野的就算是削尖了腦袋也要去鉆一鉆。是以司樂司這次擢選宮人,來的人如云一般。
劉夕月見狀,不禁也生出些許怯弱:“這么多人,為什么我覺得我的希望如此渺茫?”綺羅勸道:“現在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底子,不必說這么喪氣的話。你也不是不知,大內向來這樣,若是有機會脫離最底層,來者不論腹中有幾碗水,皆趨之若鶩。”綺羅上前在名簿上寫下了自己和紅雨的名字,正要將筆遞給劉夕月,尚儀局中走出一名女子,唐尚儀親自出門相送。那女子瞧見公示布告下正彎身寫字的綺羅,目光在她身上流連片刻,開口喚道:“百里綺羅?”綺羅抬筆回眸,回身看向女子,纖細修長的身體勻稱飽滿,面若桃花,淡淡眉似遠山含黛,口齒微啟,尚聽得出聲音還似當年,她笑問道:“羅擬素羅小娘子?”問罷,上前屈膝行禮。擬素先她一步,扶住她的手,道:“當年聞你一曲琵琶語,念念不忘了這四五年,沒成想今日卻在這里與你遇上。”
綺羅不料萍水相逢竟還會相遇,更不料是在此處相逢,亦感慨道:“當年見了你的胡舞后,我也再未見過此仙姿玉范。”提起往事,擬素頗惋惜,說道:“當初我見你一曲琵琶冠絕一宮人,還當日后必定能在王昭儀處平步青云。卻不想,天道不公,不公至斯。入宮后,我在王昭儀處多番打聽你的消息,卻一無所獲。你怎會在這里?”說罷,又望了望姓名簿上綺羅的名字,訝然問道:“你是要參加司樂司的遴選嗎?”綺羅點頭道:“我現在在司衣司,聽說尚儀局正納新,是以來趕了個趟子。”擬素聽后,悚然色變:“你怎么會到司衣司去?這些年究竟發生了什么?”綺羅略略抬頭,憋了半晌,才喉頭囁嚅道:“人生無常,世事常變,是我自己不好,所以才流落到這一步。”擬素見周圍尚有人在,的確不便敘舊,再說下去不過惹得綺羅難堪,只得嘆別道:“既然現下我已知道你身在何處,改日我再去司衣司找你。”綺羅朝羅擬素微微福身:“是。”擬素還禮后,綺羅和夕月便并肩退下。
回去的路上,劉夕月問道:“剛才那個人你是什么時候認識的?我看她一身華服珠翠,倒不像普通宮婢。”綺羅道:“四年前王昭儀為安康公主挑選伴讀時,我們相識的。當時她表演了一支胡舞,飛旋若蝴蝶翩躚,美輪美奐,我記了好多年。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我。”劉夕月訝然道:“安康公主挑選伴讀,必五品以上官員子女入選……”話音還未落腳,綺羅便淡然說道:“家父不才,在朝中領了職,剛剛符合規格。”劉夕月不解:“難道你父親現已不在朝?否則為何你在司衣司,都不領你回家?”綺羅笑了笑,含糊地答:“家中還有一兄長,父親寄予厚望。”夕月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話到此處,卻戛然而止,她尋了另外的話頭,說道:“方才我見那位倒像是你的貴人,若是她有意相幫,你不愁進不了司樂司。”綺羅嘆了口氣:“我與她不過只見了一面而已,況且如今又是多年不見,她未必會承我的面。就算她愿意相幫,此時又不一定能插得上手。”夕月笑笑:“方才你沒看到么?唐尚儀親自送她出的門,看樣子現在不像是在主子面前說不上話的人。”綺羅搖搖頭:“寄希望于她人,還不如回去多多練習來得心里踏實。”
……
那日和羅擬素的匆匆會面并未在綺羅心里蕩起任何漣漪,這些年浮沉聚散她都已經看淡。時移世易,她也不再是當年炙手可熱的將軍千金,不過是區區司衣司的小宮婢而已。羅擬素口上仍十分客氣,她已非常感激,倒沒敢想她真的會高抬貴足到司衣司這破敗地方來。
一日午后,她和紅雨到各宮送衣回來,天光還早,無事可做,便抬出錦瑟,在院中練琴。一琵琶一錦瑟兩人,在樹下坐著,舉手是鶯啼燕囀,拂手是刀槍鐵鳴,日光的淡金色從密密匝匝的樹葉間灑下來,落在二人身上,成了番絕好的美景。她們沉浸在樂聲之中,并未注意到院外跫音輕響。一曲完畢,才聽得身后有人拊掌稱贊:“時隔多年,再聽你的琴聲,還是那般動人。”
綺羅愕然回首,笑了起來:“怎么來了也不說一聲?你看我們這里,連個像樣的坐的地方都沒有。”說罷站起身,到處給羅擬素找地方坐下。羅擬素含笑望著她:“我也是今天才得了空,前幾日忙得腳不停蹄的,一直想著找個機會來看你,一拖就到了今日。”紅雨甚少見到外人,甫一見羅擬素這般明艷動人又嬌貴的女子,倒顯得有些局促。綺羅輕輕說道:“這便是我常與你說的那個跳舞似仙姿的羅擬素羅家小娘子。”紅雨福禮道:“小娘子。”
羅擬素急忙扶起紅雨,睨了綺羅一眼:“瞧你,大家都在大內當差,哪來的小娘子?你同綺羅要好,若不嫌棄,可叫我聲擬素。”紅雨頓時紅了臉,半晌才支吾出兩個字:“擬素。”說罷,又道:“你們先坐,我進去給你們倒茶。”
擬素這才展顏,拉著綺羅熱絡地說:“那日在尚儀局人多口雜,我不好問你,這些年你過得如何?”綺羅垂頭望了望枝葉的投影,道:“還好,過得還算不錯。”擬素抬頭掃了一眼周遭,只見滿院簡陋樸素,吃穿隨意,再低頭瞧她的一雙手,與記憶中蔥白般柔嫩的雙手相去甚遠,不由有些感慨:“輾轉斯年,你竟流落到此地。說來也是可惜可嘆。”綺羅在她眼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并且已經開始慢慢模糊,如深湖投入了亂石,激蕩起無數漣漪。她道:“人各有命罷了。”
“可你不該是這種命。”擬素抬眉,自懷中取出一張箋紙,遞到綺羅手中:“這是至尊近日最愛聽的曲目,司樂司的課選曲目也從這幾支曲子擬定。我知你技藝冠絕大內,但人非圣賢,不能面面俱到。”綺羅一驚,下意識將那紙推了回去:“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這東西我萬萬不能收。”泄露課考曲目,要是被上頭知曉,是大罪。羅擬素堅決把東西塞進她懷里,說道:“你快快收下,若是再推遲,我便生氣了。”綺羅心有不安:“可是……萬一被人曉得,泄露課考題目……”羅擬素道:“這你放寬心了吧,這東西是唐尚儀親手交給我的。既然她肯賣我這個面子,大內之中倒也沒人會故意追查此時。你只需記得,千萬不要告知旁的人。”見她胸有成竹,言辭肯肯的樣子,綺羅便知道她定是傍了個了不起的人,于是微微點頭,“嗯”了一聲。
她剛好把東西放回懷里,紅雨便托著兩盞茶挪步出來,笑道:“我們這兒的茶淡而無味,還望你不要嫌棄。”擬素從善如流地端起茶盞,湊在鼻尖輕輕嗅了嗅,喜道:“我倒覺得這茶別有風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