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甫不敢耽擱，立時帶人去李炎所說的地方探察。

金吾衛的人方才帶著家伙趕往水渠邊，皇帝下朝的儀駕正巧打水渠對岸經過。瞧著蜂窩一樣的密密麻麻的侍衛，傳來鳳歌：“去瞧瞧那邊出了什么事。”

鳳歌應了諾，快步往竹墻走去。他手捧御刀，警戒在外的侍衛恭敬地向他行了禮。鳳歌問道：“御駕在前，此處發生了何事？何以有這么多侍衛？”

話音方落，侍衛自覺地分開讓出一條道來，百里甫從里頭走出來。鳳歌見到，下意識就要鞠躬行禮。但百里甫先他一步，揖禮道：“臣百里甫見過陛下。”

鳳歌這才想起，見御刀如見至尊，哪有皇上與臣子行禮的道理？他嗓子干癢了幾下，道：“百里將軍無需多禮。”

“謝陛下。”

他面上浮起尷尬之色，他見過父親高大巍峨的樣子，也見過他受傷眉毛都不皺一皺的堅毅，也看到過他和母親相敬如賓的模樣，卻沒有見過他低眉順目的時候，心下不免有些感慨。

幾乎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幾個字：“百里將軍，此處發生何事？為何金吾衛有諸多侍衛在此？”

百里將軍無甚異常，恭敬道：“此處這里昨日發現了一個偽裝后的捕獸夾，雖未鬧出大事，但宮闈之中出現兇器，茲事體大，是以臣帶人在此探察。”

鳳歌拱手道：“將軍辛苦。在下皇命在身，不便多留，先行告辭。”

百里將軍雙手高舉過頂：“恭送陛下。”

鳳歌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快步迎上皇帝的儀仗，道：“啟稟陛下，昨日水渠邊驚現捕獸夾，今日百里將軍在此追查是何人所設？”

“捕獸夾？”皇上不解。

鳳歌道：“捕獸夾是獵戶所用的利器，布在山上逮捕野獸用的。”

“大明宮內怎么會出現這種東西？”

鳳歌道：“將軍尚在追查，何人所為尚不得知。”

皇帝不知來了什么興致，命人掉頭，道：“上去看看。”

王昭儀在殿內看太常寺的王宮師指點興唐公主彈奏琵琶。當日興唐公主一時興起要學琵琶，這陣子勁頭一過，難免懈怠，不由得乏味，撥弦時總不得要領。

宮師指點再三，她先惱了火：“宮師一直道手撥弦用力要均勻，不可失了偏頭。可究竟要怎么個均勻法，你為什么不直接演奏一番？”

王宮師為難地看了看綺羅，說道：“昨日奴婢手被刮傷，小娘子琴藝非凡，可否代老奴演奏這段？”

綺羅笑道：“宮師珠玉在前，綺羅不敢魯班門前弄大斧。”

王昭儀也笑道：“又沒有外人在，總歸是在含冰殿，演奏一段未有不可。”

綺羅見王昭儀開了口，不好再推辭，只得取來琵琶，說：“奴婢獻丑了。”

她略一沉吟，便端起琵琶，彈了一曲《關山月》。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王昭儀不通樂理，只覺得琴音慷慨澎湃，清迥動人。其聲悠長回蕩，起伏回旋不絕。隱約間有金戈鐵馬之音，她素手之下似有千萬雄兵，埋伏于千秋萬壑。

待得一曲終了，琵琶音極是激昂，戛然而止，余音不絕如絲如縷，仿佛動蕩的深水，映到人心里頭去。王昭儀不由地說：“綺羅的琵琶總是彈得人意猶未盡。”

王宮師也道：“奴婢占了年紀上的便宜，空活這大半把年紀。奴婢在小娘子這個年紀，不及她十之一二。”

含冰殿守殿的侍衛，突然聽到如此激越的琴音，胸中正熱氣磅礴，忽見遠遠皇帝的儀仗漸行漸近。前呼后擁一堆人簇擁著皇帝到含冰殿來了。

皇帝幾百年不到含冰殿來一回，好不容易來一次竟然連一聲通報都沒有，有雙股顫顫的侍衛大步進殿內稟報。

王昭儀一堆人正熱絡地談著綺羅的琵琶技藝，忽見游廊外侍衛形色匆匆，進來后撩起袍子便跪下：“昭儀，皇上來了。”

王昭儀一聽，難免也驚了驚，問道：“你說什么？”

侍衛道：“皇上來含冰殿了。”

尚不及讓侍衛平身，游廊上的侍衛宮女已齊刷刷跪了一大片，高呼：“參見至尊。”

院中人皆向來人望去，只見來人氣宇軒昂，著單窠紫袍，戴烏紗折上巾，眉宇間頗為英武。

綺羅想不到圣上會突然駕臨，不由錯愕在當地。王昭儀略一怔忡，便行禮：“臣妾見過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院中人這才如夢初醒，呼啦啦跪下去磕頭請安。

李昂卻只舉一舉手，示意眾人起來，問：“方才是何人在彈琵琶？”

綺羅微微抬目，看到皇上身后跟著的持刀侍衛正抿著唇朝她淡淡地笑。是鳳歌！她心內一喜，面上不自覺的浮起了一絲笑意。

王昭儀低聲道：“是月兒的伴讀百里齊笙。”

李昂“哦”了一聲，又問：“是哪一位？”

綺羅輕聲答：“是奴婢。”

“你方才彈的是什么？”

綺羅的目光不自覺地瞥到了鳳歌的身上，聽到皇帝問話，撤回目光，答道：“回圣上，是李太白的《關山月》。”

“朕只聽過李太白的詩歌，倒鮮有聽過他做曲譜。”

“不敢欺瞞圣上，這首曲子是今年年初家父前往戰場，奴婢思念父親時所作，陋作不敢有辱圣聽。”

“哦？”皇帝略有訝色：“你父親是何人？”

綺羅如實道：“家父是左金吾將軍百里甫。”

皇上微微側目，看了看鳳歌一眼，瞧他的目光亦如粘在綺羅身上了一般，笑道：“怪不得今天一大早你就說看到喜鵲，原來你早就算到今天會在這里碰到你妹妹。”

鳳歌嘿然一笑：“至尊取笑了。”

皇上又道：“你們兄妹二人，一人習武一人撫琴，百里將軍好生雅興。”

宮女捧來酪漿，王昭儀親手奉與皇帝：“天干日渴，陛下請用酪漿。”

“不用了。”皇上淡淡道：“朕到此不過一時興起，稍作便回，昭儀不必麻煩，只當尋常即可。”

王昭儀應了“是”，忽聽游廊外又是一陣響動，進來個內廷官，見著皇帝，喜出望外地請安道：“至尊，工部尚書正在紫宸殿等您圣駕。”

皇上聽了，忙帶人去了。

離去之時，忽的又回頭對綺羅說道：“我瞧著你的琴藝，在含冰殿倒是屈才。”

綺羅跪在地上長吁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