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朗,”何盛看看江天曉,沉默兩秒,像是很艱難地開口道:“我沒想到你會做到這個地步。”
“我沒有騙你們,”于朗目光灼灼看著江天曉:“我和江天曉在一起了。”
“你——”門主咬著牙,一把拽住江天曉的手腕:“你沒長腦子嗎?!”
江天曉直直看著于朗,他和于朗僅僅隔了兩米左右的距離,卻覺得于朗既陌生又遙遠。
“江天曉,”于朗溫聲說:“你回來。如果你不愿意,他們帶不走你。天曉,你過來,來。”
江天曉覺得胸口像堵了一塊鐵,喉結上下滾動了許久,他終于發出啞澀的聲音:
“于朗……你把真相告訴我,我就和你走。”
于朗問:“什么真相?”
“付一東說根本就沒有你說的付一曉的冤魂,下靈的時候,沒有任何東西附到他身上。他裝作被附了身,你沒看出來……為什么?沒有付一曉的魂靈,那你準備讓什么東西附到他身上?”
江天曉說完,于朗顯而易見地沉默了。
他不再注視江天曉,細長的眉眼垂下去,目光像是落在地板上。
片刻后,于朗說:“對不起。”
這一瞬間江天曉好像聽見“嘩啦”一聲,也不知是什么碎了。
“去年六月,我在武威遇見了付一曉,那個時候她已經快不行了。她去世前拜托我幫她一個忙。她說她怕付一東向馬家尋仇,讓我做一個局,制造她成了冤魂折磨馬家的假象,以此騙過付一東。”
江天曉:“……”
“付一曉的確根本沒有成為鬼,她死后,魂魄立即就散了。今年過年付一東回家,所以我派許天霸去馬家鬧鬼,然后過完年,我就去‘捉鬼’,解決掉這件事。”
江天曉睜圓了眼看著于朗,于朗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如滾滾烈火一樣灼燒著他的理智。
“然后呢?”江天曉想這是我的聲音嗎?這是我發出的聲音嗎?
“然后我被付一東騙了,我以為付一東根本沒打算復仇……下靈的時候,原本安排的是許天霸附身到付一東身上,但許天霸為什么沒有附上去,我也不清楚。”
“……就這樣?”
“就這樣。”
“那為什么要在我身上下靈?”
“是付一東提出來的,”于朗說:“如果他沒有要求,就不會在你身上下靈。”
“……真的嗎?”
“真的。”
“江天曉!”門主大吼:“你別信他的!”
江天曉低下頭,他已經不敢看于朗了。
于朗深吸一口氣,說:“騙了你和龍克是我的不對,這件事我原本打算回武漢之后慢慢告訴你們的。天曉,對不起。”
江天曉發現自己的雙手抖得厲害,他一遍遍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終于能勉強開口:
“于朗,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
“你問。”
“陳白,到底是誰?”
“是我父親的愛人,”于朗急切道:“關于陳白的事,我沒有騙過你!”
何盛:“于朗!”
于朗上前一步,拔高聲音:“天曉,跟我回去,好不好?”
門主手臂一揮,強勁如颶風的靈力直沖于朗而去!
然而于朗僅僅翻了一下手掌,就把那靈力生生阻絕在身前。
“你們不是我的對手,”于朗一字一句道:“江天曉是我的人,我不可能讓你們帶走他。”
“算了吧,”門主皺起眉,目光冰冷:“你現在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
“于朗,”江天曉揚起臉,靜靜看著他:“我跟你走。”
于朗的神情終于有所松動,他的睫毛抖了抖,然后沖江天曉露出一個笑:“好。”
最終,在何盛和門主無奈的目光中,江天曉跟著于朗和龍克離開了那家KTV。江天曉明白,在鬧市中,兩方人馬不可能真的打起來。就算真打起來了,結果也肯定是通通被送去派出所拘留。然后——然后跟哪撥人走,到底還是由他來選擇。
一路無言,回到酒店。龍克看看于朗又看看江天曉,最終什么都沒說,回自己的房間了。
江天曉隨于朗進屋,他看著于朗瘦勁的背影,心里只覺得更加陌生。
這個和他同床共枕,耳鬢廝磨的人,把他帶來了武威,經過了這么多事——可竟然,一切都是他提前計劃好的。
江天曉甚至不敢想象,他和于朗討論馬家的事情的時候,他一頭霧水的時候,于朗心里究竟在想著什么?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江天曉第一次體會得如此深刻。
“對不起,”于朗走到江天曉面前,抬起雙手,仿佛猶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我騙了你,這件事是我的錯。”
江天曉看著近在咫尺的于朗,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只是想,你和龍克知道得多,反而可能會帶來麻煩……干脆就沒有告訴你們。我的確,是打算回武漢之后和你們說的。”
“……嗯,”江天曉點點頭:“我知道了。”
“天曉,”于朗猛地抱住江天曉,兩條手臂緊緊貼在江天曉后背上:“剛才我嚇死了。”
“……”
“我以為你不相信我了,”于朗微微偏過頭,鼻尖蹭了蹭江天曉的頸側:“我以為你會和他們走。”
“……不會。”
“我想保護你,和你在一起,你知道的,”于朗的聲音竟然帶上幾分哽咽:“江天曉,我什么都沒有,只有你。”
這是江天曉第一次見于朗流淚。
他的雙手輕輕抱住于朗的肩,后退一步看著于朗。
于朗的臉色十分蒼白,細細的兩行淚,從他紅通通的眼眶里流出來,順著下巴滴落。
江天曉連忙伸手去擦他的眼淚,指尖觸到于朗濕漉漉的臉的一瞬間,于朗的手捂住了江天曉的手。
“我愛你。”于朗說。
江天曉點頭:“我……也愛你。”
于是于朗開始脫衣服。他利落地褪下牛仔褲,丟掉羽絨服,脫去毛衫。很快,他身上只剩下一條內褲。
江天曉愣愣看著于朗,大腦一片空白。
于朗湊近,把江天曉外衣的扣子一顆一顆解開。又蹲下,用嘴咬開了江天曉牛仔褲上的扣子和拉鏈。
……
第二天,他們就回了武漢。
一周之后,江天曉在《武威法制日報》上看到了對“3·26滅門案”的報道,報紙用整版篇幅,全文刊登了記者對付一東的采訪。
記者:你好,我是《武威法制日報》的記者小梁。
付一東:你好。想問什么直說就可以。
記者:為什么要殺馬家四口和你父親?
付一東:他們都不是東西,都該死。我姐十八歲就被我爹嫁給馬家,她其實不愿意的,她想上學。她嫁人之前,甚至只和馬全龍見過一面。但我爹收了馬家的彩禮,逼我姐嫁過去。我姐嫁過去之后經常挨打,我上大學后有一次回家,遇見我姐的初中同學,那個同學告訴我她有一次在路上碰見我姐,我姐被打得臉都腫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后來我姐被那個老東西……強jiān了,那老東西強jiān完我姐還出去說,說我姐生不出孩子,那就是白給他干的。
記者:那么馬威龍和他的妻子呢?他們做錯了什么?
付一東:這些事他們都知道,他們沒有阻止,他們是幫兇。
記者:你是蘭州大學畢業的。
付一東:對。
記者:你對法律是怎么看的?你在決定殺人之前有沒有想過,如果報警呢?
付一東:想過,也咨詢了律師,律師說馬全龍這個算家暴,那個老東西就算有強jiān事實,但他太老了,這種情況很可能判不了刑,而且我沒有物證。至于馬威龍和他老婆,那兩個人根本不會被判刑。我爹,也不會被判刑。
記者:你不認同法律的裁決?
付一東:不是。我相信法律是有他的道理的,但是,記者同志,你知不知道恨是什么感覺?我只要一想起我姐受過的那些苦,我就沒有一天晚上能睡著。我相信法律是能懲罰壞人的,也相信這個懲罰的力度是有根據的,但是,這在我心里不夠,你懂不懂?
記者:……
付一東:我心里恨哪,不殺了他們我就過不去這道坎兒。殺人不對,這道理我懂,包括你說馬全龍和他老婆吧,你們覺得起碼他倆挺無辜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這么覺得,他倆就眼睜睜看著我姐被打啊,他倆不知道老東西強jiān了我姐?所以他倆也他媽該死,這些人都得死,他們只有死掉,才能抵了他們的罪。
記者:據我了解,你大學畢業之后就開始創業,創立了非常大型的藥企,但是在這十多年里,你并沒有幫助過你姐?
付一東: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說就說了吧。當時我創業的錢是一個富婆給的,她包yǎng我。我拿著這錢創業,我知道不干凈,我不敢回家——連著有六年吧,我都沒回家過年。但是這期間我一直在給家里寄錢,也讓他們把錢給我姐,他們一分沒給。后來我回武威,過年要和我姐見面,她不愿見我,我想大概是她過得太慘了,她不忍心讓我知道。我爹說,女兒嫁出去就不是我們家的人了——他就是這么個東西。見我賺了錢,他更不想讓我姐回來分,他說我姐拿了錢也是給馬家。
記者:為什么逃到德令哈就不逃了?
付一東:我本來就沒打算逃。
記者:那為什么是德令哈?
付一東:(笑)因為海子的那首《日記》,我姐上學的時候就很喜歡海子,她有一個摘抄本,上面抄的全是海子的詩。她出嫁之后我在她留下的書本里發現了那個摘抄本。那首《日記》,我讀了之后就再也忘不了,我一直很想帶我姐去德令哈,那是她偶像去過的地方。“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我只想你。”太美了,海子真他媽是個情圣,對不對?
……
江天曉合上報紙,坐在椅子上很久,一動不動。
他想,付一東最終去了德令哈。這也許是一場儀式,他殺了所有壞人,也賠上自己,在死前,去了德令哈。他和付一曉都是命很苦的人,他們忍耐了很久、很多——最終,付一曉在詩里去過德令哈,而付一東,也去了德令哈。他們團聚了。
姐姐,今夜我不關心人類
我只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