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曉印象里的最后一幕,是于朗打著手電的模糊背影。
好像做了個冗長的夢,夢里他看見一片黑黃相間的戈壁,毒辣的陽光烘烤著大地。視角猛地拉近,江天曉看見一隊人。
女人裹著黑色頭紗,男人頭戴小白帽,他們在戈壁上極其緩慢地行進著,均是佝僂著腰,低著頭,沒有一個人說話。
江天曉看不清他們的臉,想說話也說不出口,只能干瞪著眼——這隊人走得也真慢,像是刻意放慢的電影鏡頭一樣。
江天曉想,看這戈壁應該是西北地區,不過這是哪里呢?西北,西北——
像是天靈蓋被小錘子“叮”地敲了一下,江天曉凝神看向隊伍末尾,果然,一個身影抓住了他的眼球。
是個高瘦的身影,頭上裹著黑紗,胸部卻是平坦的。這人雖然也垂著頭慢慢走,但仔細打量,他的姿勢卻和別的人不同。
他的脊背是筆直的,腦袋卻耷拉下去,仿佛故意如此。
他的步伐雖然很慢,卻絕不拖沓,抬腿邁步的動作都干脆利索。
這是,這是……
江天曉盯著這人,憋得難受,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卻又一下子想不起來。
這是什么呢?
“大娘,”那裹著黑紗的高瘦身影忽然開口:“還沒到海晏嗎?”
他的聲音又啞又澀,似乎還有幾分虛弱。
一個蒼老的女聲響起:“還遠……”
海晏?海晏是哪里?
江天曉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卻無端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砰砰砰砰砰!奇怪,怎么跳這么快?
男人不再說話,仍舊跟著隊伍緩慢行進。
江天曉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看著他們如蜉蝣般,在蒼茫的戈壁里前行。
終于到了晚上。
夕陽的最后一寸余暉消失在地平線以下,同一瞬間,一隊人紛紛就地躺倒。江天曉想,怎么像上發條一樣,天一黑發條就停了。還有,不找個避風的地方睡嗎?
這些人一動不動,倒是個個睡得安穩。
可沒一會兒,就有人動了。
動的不是別人,正是江天曉白天注意到的那個男人,他輕手輕腳地從地上爬起來,左右看看,然后踮著腳溜到一個睡著的人身邊。
他慢慢彎下腰,手伸向了睡著的人腰間的口袋——江天曉明白了,這人要偷東西。
誒,偷東西,偷東西……
“呼——”
忽然,一陣狂風刮來!
眼前的一切便宛如一幅沙畫,剎那間被風吹散!
“啊!”
江天曉猛地睜開眼。
第一感覺就是疼。
腦袋疼,太陽穴疼,脖子也疼……眼前一片漆黑。
脖子上涼冰冰的,江天曉眼珠朝下看,看見一道銀光架在自己脖子上。
“于朗,”站在江天曉背后的人說:“你信不信我殺了他?”
黑暗中傳出于朗的聲音:“你不能。”
于朗的聲音很輕,輕得氣若游絲。
“對,我不能,”背后的人說:“那這樣吧,你拿你自己來換他,怎么樣?”
于朗!江天曉想叫,胸腔起起伏伏卻發不出一丁點聲音。
“可以,”于朗回答:“你們來了不止一個人吧,你把江天曉放了,我跟你們回去。”
江天曉急得打了個哆嗦,頸上的刀便將他勒得更狠,那人冷笑著說:“小朋友,別傷著自己。”
與此同時,“唰”地一聲響,一枚符紙直沖著江天曉的雙眼飛來!
就在那符紙距離江天曉雙眼短短幾厘米的時候,背后的人倏然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符紙。
那符紙一接觸到手指,便自邊緣亮起幽幽白光,像一盞白色蠟燭,照亮了眼前的漆黑。
還是在那間破屋里,于朗和江天曉只隔了大概五步的距離。
“你先把江天曉放出去,”于朗面色冷峻:“你們既然早有布置,我是跑不出去的。”
“那可不好說,”背后的人一聲嗤笑:“畢竟您可是幾百年來沉淵門天賦最高的人,對不對?”
于朗不說話。
難道,又進了沉淵門的圈套?
“我數到三,我把江天曉放走,你把這張縛靈符吞下去。”
“可以。”于朗干脆道。
“果然是于朗,”男人手掌一閃,夾在指間的符紙旋轉著飛了出去——被于朗一把抓住。
“一。”江天曉的兩根手指悄悄伸進衣兜。
“二。”捏住了。
“三。”
一股海浪般的沖擊力直接把江天曉拍向門口,眼角余光里,于朗吞下那枚亮著白光的符紙。
“起!!!”
江天曉抓緊手里的符,一聲怒喝!
頃刻間狂風忽至,飛沙走石,密密麻麻的小石塊自窗戶飛進來!
江天曉感受到一股裹挾著黃河水腥氣的力量從抓著符紙的手掌涌進身體,仿佛他的四肢、骨骼、血管都成了寬闊平坦的河道,氣勢洶洶的黃河沖刷過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與此同時,另一種冰冷的痛感在身體里蔓延開來,江天曉似乎聽見了草木森森搖曳的聲音,他的胸口又冷又疼,卻被靈力充盈著,一時間百感交雜。
“媽的!”江天曉聽見那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撤!這小子竟然能用巖木陣!”
一道火光在亂飛的沙石中閃過,只一瞬間,消失不見。
江天曉一個踉蹌,跪倒在地上。
片刻后,他身體里翻涌著的靈力和痛感,漸漸平息了。
“于朗!”江天曉忍著胸口的劇痛,幾乎是爬向于朗:“于朗!”
于朗已經倒在了地上。
“我操,”何盛背起于朗:“媽的沉淵門到底怎么跟上的!”
一行人沖出馬頭鎮,上車。
車上有燈,江天曉終于能看清于朗——于朗的動脈又變成了那詭異的黑色。
“他們逼于朗吞了縛靈符,”江天曉啞聲問何盛:“怎么辦?!”
何盛向他介紹過縛靈符,那是一種短時間內切斷靈術師身體里所有靈力的符紙,在靈力被切斷的這段時間里,靈術師與普通人無異。其實這種符對靈術師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傷害,只是很短一段時間無法使用靈術——但江天曉沒想到,于朗會在這時昏過去!
于朗已經很久沒犯過這病,以至于江天曉都快忘了,他身上還有著這說不清的病癥。
“我也不知道,”何盛急打方向盤:“我們先離開這,如果沉淵門的人追上來,就麻煩了。”
轎車一路飛馳,何盛擰著眉開車,江天曉小心攏著于朗,讓于朗的頭靠在自己胸口。
其他人也都一言不發。
從馬頭鎮到縣城只用了半小時,江天曉卻感覺過了很久很久,于朗靠在他身上那么輕,可他的心卻像被一只手捏住了,那只手捏得越來越緊,一點一點,把他的心碾成碎片。
江天曉的下巴蹭過于朗柔軟的頭發,他忍不住把于朗摟得更緊,好像這樣能杯水車薪地,發泄一絲他心里的愧疚和痛苦。
一直,一直是于朗在保護他。一直,一直是于朗在為他受傷。
他簡直是個廢物。
“你去休息一下吧,”何盛嘆氣,拍拍江天曉肩膀:“你第一次用巖木陣,身體一下子受不了的。”
“我沒事,”雖然胸口一陣一陣的疼,但江天曉還是搖頭:“我看著他。”
“……那行吧。”
何盛在江天曉身旁坐下,和他一起看著于朗。
“為什么會這樣?”江天曉攥著拳,輕聲問:“為什么沉淵門的人會埋伏在里面?”
“很可能是那個小姑娘有問題,”何盛語氣有幾分懊惱:“我們太著急了,現在想想,那村里就一家超市,沉淵門的人很容易推斷出我們會向超市的人打聽,那小姑娘,可能是沉淵門安排的人。她說的那些話,也都是沉淵門安排好的。”
“可如果這樣……”江天曉皺眉:“那么周恪,到底有沒有來馬頭鎮呢?”
“我不知道,”何盛又嘆一口氣:“那些郵件都是定時發送的,雖然是周恪的賬號,但究竟是不是周恪,不好說。”
江天曉不再說什么,伸出雙手捂住于朗冰涼的手。
于朗頸動脈上的黑色淺了一些,但還是很明顯——這次,那黑色消散得似乎比前兩次要慢。
“你們……”何盛看向江天曉和于朗交疊的手,頓了頓,說:“我沒想到。”
“其實我也沒想到,”江天曉的食指輕輕摩擦于朗的掌心:“我沒想到于老師會……接受我。”
何盛挑眉:“所以,你先表白的?”
江天曉“嗯”了一聲:“其實我也不知道……我配不上他。”
何盛沒說話,看著江天曉。
“我太弱了,”江天曉低聲說:“我保護不了他,幫不上忙,還給他惹麻煩——”
“小江,”何盛打斷江天曉:“別這么想,你比你自己想象得更重要。”
他說完,留下句“我去抽根煙”,起身走了。
然而這也只是安慰。江天曉心里明白。
躺在床上的于朗雙眼緊閉,眉頭微蹙,仿佛是糾結著什么事。江天曉心里酸酸脹脹的,他輕輕俯下身,想幫于朗把被子捂緊一些。
而就在他的手剛剛抓住被子的時候,于朗翻了個身,背對著他。
江天曉看著于朗的脊背,忽然愣怔。
這筆直的脊背……
這,這不就是在老屋里,那個冗長的夢里,他看見的那個年輕人的背影?
于朗?
那個年輕人是于朗?
可于朗——
江天曉的手一松,整個人打了個寒顫。
他想起來了,夢里的一幕幕,戈壁灘,一隊人,白帽子——
這不就是何盛教他靈術時,閑著無聊給他講的那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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