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離和軒轅十九到得冀州之野的那片桃林時,已是三日后的光景。
十里桃林,郁郁蔥蔥。
聽說蚩尤戰死后,他的身體,便化成了這片桃林。
花落花開,滄海桑田,只是桃林依在,當年一代梟雄今何在?
流離和軒轅十九越走進桃林深處,就越覺得有一種氣韻在牽引圍繞著他們。
流離和軒轅十九停下腳步,軒轅十九看著面前的情景不由一聲驚嘆,只見桃林深處有一股氣旋卷著桃林里的花瓣們漫天飛舞,也是奇美之景了。
桃林好像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正在接近它,氣旋卷著桃花飛的越來越快,在喜悅,好像又在憤怒。
同時,軒轅十九身上的龍燭之鱗也發出了瑩瑩青光,一股氣旋直卷著桃花向軒轅十九飛去……
喜悅、是因為女妭,千萬年的等候,就只為這一刻的重逢。
憤怒、是因為軒轅十九。
蚩尤曾在這里敗給了軒轅黃帝,到死也還被囚禁在這里,無法掙脫。
而軒轅十九是軒轅氏后人,所以……
流離心道,不好!
那一刻,流離的心里竟然有那么一點兒心慌,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感覺,軒轅十九多日來的陪伴和總是笑嘻嘻的面容盡數浮現在眼前。
他的無賴,他的膽小怯弱,卻總是在自己遇險時義無反顧的沖上去,幫自己解圍,總是在自己受傷時,第一時間的問:“阿離,你可還好?”
“靖國軒轅十九,不知白衣兄尊名?白衣兄又是哪里人氏?”
“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啊!
流離問他:“這是什么?”
軒轅十九說:“就是大于這世上任何一種感情的東西!
花瓣習習,隨風飄卷,流離竭聲喊道:“十九!”
軒轅十九回過頭來:“嗯?”
對不起,十九,你就睡會兒吧。
微弱的淡紅色火焰自掌心騰起,打向了還有些怔愣的軒轅十九,軒轅十九迷迷糊糊的暈了過去。
流離回頭看了眼躺在漫天桃花中的軒轅十九,捂著心口低低咳了咳,幾點殷紅自唇角逸出。
流離毫不在意的淡淡一笑,才道:“晚生流離,在此見過蚩尤前輩,我的朋友雖是軒轅氏后人,但靖國已不是當年的軒轅國,還望前輩擯棄前嫌,看在終于等到這千萬年來心心念念之人,寬恕則個我朋友性命!
話音剛落,漩渦止,停滯在半空中的桃花瓣紛紛落了下來,就像下了一場桃花雨。
流離的青絲上、肩頭上落了幾片花瓣,使本來清麗的面容多了幾分瑰麗,在那些花瓣觸到流離時,心口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一慟。
這一次,流離終于明白了這種感覺叫:“哀傷”,除此,流離還明白了一種叫:“癡”的東西。
只見流離祭出焚音笛,將笛子湊到唇邊,笛音悠揚響起,如訴、如泣。
女妭的神魂離開焚音笛時,她回頭,只對流離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流離,神魔非二境,迷悟非兩心!
流離一怔。
僅一怔的瞬間,女妭的神魂已向那空中的桃花而去,在女妭的手觸到那些桃花的時候,她的身體開始慢慢的虛無,化作了流光,慢慢的消散……
女妭終于和蚩尤重逢了。
只見烏云齊齊向赤水之北而去,久逢大旱、千萬年沒有下過一滴雨的赤北之地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場磅礴大雨。
十里桃林的桃花雨不知從什么時候停止落了,也許是赤水之北天生異象之時,十里桃林的桃花樹們在慢慢地凋零、枯萎。
花落無言,至此終年。
重逢的那刻,便意味著消亡。
自古忠義兩難全,難全的,還有各自的家國和己身的愛情。
女妭解脫了,蚩尤也終于掙脫束縛了。
流離一手捂著心口,一只手伸向半空,閉上眼睛,那些殘留在這片桃林的微弱靈力紛紛向流離飛去……
——
軒轅十九醒來之后,并沒有什么異樣神色,而是興沖沖的一直追問,后來怎么樣了。
流離見他神色自若,但也沒有多說,流離自然知道他說的“后來”指的是什么意思,只用“魂飛魄散”這四個字帶過了。
流離和軒轅十九離開冀州時,一路上所聽到的都是人們在討論赤水之北為何會天降大雨的奇異之象。
兩人正走在路兩旁種滿了一大片金燦燦麥黍的古道上,身后突然傳來馬蹄篤篤聲回曠的聲響,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道:“你們兩個給我站。
流離和軒轅十九相視一眼,回過身一看,那騎著馬追在他們身后的不是那妃衣少女鳳緋舞又是誰。
鳳緋舞縱身輕點馬背,從馬背上輕躍而下,不出一會,人已不遠不近的站在他們面前,那匹馬徑直從他們身旁經過,不過誰也沒有去在意。
只聽鳳緋舞氣沖沖的道:“你們兩個害本郡主找了你們五六天,總算是找到你們了!”
軒轅十九有些無奈的道:“我說,紅麻雀郡主,你怎么一直喜歡跟在我們身后當跟屁蟲?很有意思嗎?求郡主大恩大德饒了我們兩個唄,求求你別再跟著我們了!
鳳緋舞的臉氣的通紅,惱羞成怒的抬手指著軒轅十九道:“不許再叫我紅麻雀!”
軒轅十九笑嘻嘻的、有些欠扁的、一字一句的道:“紅、麻、雀!”
“可惡!”鳳緋舞氣的直摸過腰間的羚骨鞭,就向軒轅十九甩去。
“我讓你叫我紅麻雀!我讓你叫我紅麻雀!”
軒轅十九邊躲邊慘兮兮的大叫:“啊!救命啊!”
不知是不是因為兩人靈力天生相克相斥的原因,流離每次見到這個叫鳳緋舞的妃衣少女時,靈力就像受到了抵制一般,不能近身。
也許是因為自己靈力微弱的緣故,靈力被抵制怎么也施展不開,就算流離想幫軒轅十九,也無能為力。
但無可否認的是,流離并不喜歡鳳緋舞,所以得不得罪,流離覺得無所謂。
鳳緋舞的羚骨鞭甩的凌厲狠辣,軒轅十九雖左躲右閃的,一直都處于劣勢。
流離的眉角忍不住抽了抽,這軒轅十九倒是也會憐香惜玉。
軒轅十九的實力流離是見識過的,完全凌駕于自己和鳳緋舞之上,此時卻忍而不發,分明是在隱藏實力。
此人在該聰明時,卻裝傻充愣,在該糊涂時,卻機敏聰慧的過人,卻總是在意想不到時,出手不凡。
用一句話來形容軒轅十九,再合適不過。
帶著天真笑容,扮豬吃老虎,的確很高明。
流離站的離他們遠了點,這種被靈力抵制的感覺才好了點,運出靈力,將靈力化成一把利劍,劍風直朝鳳緋舞手中的羚骨鞭而去……
鳳緋舞只覺一股劍風直朝自己而來時,心呼不好,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中的羚骨鞭已經斷成了兩截。
緊接著,鳳緋舞覺得后背突然一疼,好像有什么東西打在了她的穴道上,握著斷了的那截骨鞭站在原地,怎么也動彈不得。
流離收回手,靈力所化而成的劍自手中消失,捂著心口輕輕咳了咳,朝軒轅十九走去。
軒轅十九撿起地上一個白色蠟球又不像蠟球的東西,湊到鼻端嗅了嗅,還有一種胡味,軒轅十九“哇”了一聲,好奇的問:“阿離,這是什么?”
流離淡淡道:“驅趕野獸的。”
軒轅十九有些同情的看了眼站在原地一動不能動的鳳緋舞,哈哈大笑道:“哈哈哈,能被阿離當成野獸這么重視的,也是沒誰了!
流離淡淡的說:“不,我看她不順眼很久了!
鳳緋舞無法動彈,也無法說話,只一雙幽怨的眼神看了看流離,又看了看軒轅十九。
軒轅十九圍著鳳緋舞打了個轉,道:“嘖,可惜了,這婆娘長得挺好看,可惜就是太兇悍了,如果是我,我壓根就不想娶她,哈哈哈!
流離淡淡道:“走吧!
軒轅十九邊走邊問:“阿離,她得被定在這兒多久啊?”
“四個時辰之后。”流離漫不經心的道:“估計那時候天色已晚,是野獸們結群成伴出沒的時候!
軒轅十九忽然十分的同情鳳緋舞,以后得罪誰,也千萬不能得罪阿離,因為得罪阿離的后果……很嚴重。
站在原地不能動彈的的鳳緋舞心中一顫,眼眶里盈滿了憤懣和恐懼的淚水……
——
山林幽翠環繞,溪水潺潺,水聲汩汩清靈,雀語鶯飛。
“阿離……”軒轅十九抱著懷里的野果回來時,便看到了這么一幕,驚的懷里的果子都掉下來落在了地上,也愣是沒有發覺。
軒轅十九好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在心頭默念了幾句非禮勿視,連忙閉上眼睛用手捂住,不停道:“姑娘,在下真的無意冒犯,對不住,對不住……”
只見小溪邊不遠處的青石上落有一件白色衣袍,而溪水中有個冰肌玉骨的少女正抬著手臂梳洗自己半搭在肩頭的長發。
溪水中的少女好似察覺到身后的動靜,回過頭,就看到了捂著眼睛不停碎碎念的軒轅十九,神色微詫,很快便如常,游到岸邊,抬手拿過衣袍披在了肩上,動作優雅如行云流水,迅速整理好了衣袍。
那少女披著外衣上岸,走到軒轅十九面前,清冷若雪的聲音喊道:“軒轅十九!
這聲音,好耳熟。
軒轅十九拿下捂眼睛的手,看著面前的人,怔怔的道:“阿離,原來你真的是……”
是的,這少女正是流離。
流離面無表情的道:“怎么,很驚訝?”
軒轅十九面紅耳赤,手慌腳亂的連忙解釋道:“阿離長得這么漂亮,我……我之前難免會有想過阿離你是女孩子的這種想法,可是這……這跟親眼看到和阿離你親口承認是另一回事呀……”
流離好似漫不經意的道:“你說,怎么辦才好?”
軒轅十九眸子一亮,笑嘻嘻的看著流離,道:“要不,我以身相許可好?”
流離盯著軒轅十九的眸子,一向冷清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耐人尋味的表情,悠悠的冷笑道:“我是說,怎么懲罰你才好,抽筋拔骨?不,竟然被你看到了的話,那就七竅流血罷!
嘴唇慢慢烏青紫黑的軒轅十九一陣毛骨悚然,感覺有些不太妙,想跑,卻發現自己的雙腿怎么也挪不動步子。
流離的眸子變成了嗜血紅和湖水藍的異色瞳,像是有一種致命魅惑的吸引力一般,軒轅十九癡癡的盯著流離的眸子,看的入了迷,怎么也移不開目光。
流離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明明是酥魅入骨的聲音,卻偏偏帶了一種沉如千萬年寒冰,近似壓迫一般:“說!你都看到了什么?”
“……”軒轅十九自然不會承認了,要是承認了,自己一定會死的很慘。
軒轅十九抿著唇,只看著流離,不停的搖頭。
流離眸子的顏色愈深,危險的一瞇:“很好。”
軒轅十九身子骨一顫,只感覺有什么東西從眼眶里順著臉頰流下來,抬手一抹,只見手背一片殷紅。
軒轅十九頓時一陣頭脹眼花,完了,他感覺自己已經快要瞎了。
他的耳朵、眼睛、鼻子都滲出了黑紅色的血,軒轅十九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已經聽不到聲音,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只覺一只有些冰涼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
白皙秀氣的手掐著軒轅十九的脖子,就像在輕撫欣賞一件珍玩一般,只要一用力,軒轅十九的脖子便會被扭斷。
流離淡淡一笑:“軒轅十九,你說,我是扭斷你的脖子好?還是一口咬在你的脖子上,一點一點的把你靈力全都吸食掉好?”饒有意味的道:“哦,我忘了,你已經聽不到了!
聽不見聲音、看不見東西、被人扼住脖子,連呼吸一口氣都覺得困難的窒息感,那種恐懼感直撲面而來。
軒轅十九張了張嘴,唯一慶幸的是,自己還能發出聲音,軒轅十九大聲囔道:“我什么都沒有看到!”
流離一怔:“什么?”
軒轅十九連忙又道:“我、我承認,我只看到了阿離你的肩膀!還有背!其他的我真的什么都沒有看到,若有半句虛言,我軒轅十九喝水被嗆,吃飯被噎,走路掉坑,永得不到心愛之人!”
流離的眸子瞬間恢復成了黑瞳,面無表情的松開了掐著軒轅十九脖子的手,看著恢復正常的軒轅十九一邊大嚎,一邊慘叫,跌跌撞撞的跑到水邊,一把又一把的水撲到自己臉上,洗凈臉上和耳朵上的血污。
軒轅十九很是詫異流離的眼睛,竟然會變成異色瞳,但想了想,還是沒問出口。
并默默的在心里發誓,他以后再也不要盯著阿離的眼睛看了,那真的是太恐怖了,比死還恐怖。
流離風淡云輕的拾起地上的果子,走到溪水邊悠悠的洗起了果子,側頭看了一旁的軒轅十九一眼。
軒轅十九察覺到流離在看自己,一個不經意間的回頭,便和流離的眸子對視在了一起,軒轅十九嚇得往后一蹌。
流離淡淡的看著他身后,出聲提醒道:“小心。”
“嘩啦——”一聲,軒轅十九便華麗麗的摔在了水里,軒轅十九只覺摔的有些莫名其妙。
流離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垂下眸子,低低的笑了起來:“白癡。”
這一笑,梨花似雪般清冷的臉竟然變得生氣開來,眉眼如畫,梨渦淺笑,竟讓周圍的景物不禁有些黯然失色。
軒轅十九坐在水中,眨了眨眼睛,就像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衣袍已經濕掉了。
阿離她……竟然笑了耶。
流離堆了個火,在一旁用木棍架了個杈子,把軒轅十九的袍子丟在了杈子上,把洗凈的果子往坐在一旁的軒轅十九丟去。
流離問他:“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軒轅十九抬手接過了果子,咬了一口,眨了眨眼睛,笑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呀,第一次見面時我就知道了,在我們長安城的花月樓,那里有很多男綰,一般那里的男子長得像阿離這般,那便稱之為陰柔了,而阿離,是真的很漂亮呢!
流離道:“我一直以為是我哪里露了行跡!
軒轅十九道:“阿離,你的眼睛為什么是紅色和藍色的異色瞳?”雖然還是有些心有余悸,但他還是很好奇。
流離一怔,倏地握緊了拳頭,淡淡問道:“是不是像個小雜種?”
軒轅十九連忙搖手,看著流離,結結巴巴的道:“阿離,不管你什么樣子,我都喜歡你,阿離你不用不好意思,我,我……竟然看了你,我一定會娶你的!
不同于其他秀氣白凈的少年,軒轅十九的膚色是健康而黝黑的,所以不好意思起來時,臉頰暗紅暗紅。
流離一怔,心道,你竟不知道,其實那一刻,我是真的想殺了你的,軒轅十九,是我看不透你,還是你演技太高明?
流離問他:“什么意思?”
軒轅十九微微一怔,呃,他忘了阿離并沒有經歷過男女感情之事,所以并不知道也不奇怪,軒轅十九捂著果子,低著眼眸,火光映在他臉上,看起來竟十分嬌羞。
軒轅十九繼續不好意思的道:“就是……就是我們成親,你嫁給我,我娶你的意思!
流離神情波瀾不興,淡淡道:“你倒是也不問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你!
軒轅十九眸子一亮,問道:“那阿離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只聽流離悠悠的道:“我實在有些不忍心禍害你。”
軒轅十九:“哈?此話怎講?”
流離道:“我實在不忍心禍害你這個青春十幾的少年郎娶我這個已經兩萬多歲的老太婆,敢問你家中老父情何以堪?”
“噗——”軒轅十九將剛吃進口里的果子一口噴了出來,有一塊不小心卡在了喉嚨里,不停地咳了起來:“咳咳咳……”
夜風涼澈,入耳處是溪水清澈流動的水流聲。
那少年咳完,哈哈大笑道:“阿離,你只管嫁給我好了,我娘十六歲就嫁給了我老爹,我老爹那時都五十多快六十了,有這么好的前車之鑒在,我老爹就怎么堪,阿離你就怎么堪。”
“……”白衣少女只抱膝坐在石堆旁,并沒有回答那少年的話,而是在望著溪面出神一般,落在肩上的一縷半干未干的青絲被晚風輕輕的吹起。
火光明滅朦朧中,只見少女的眸子里閃過一抹若有若無、似笑非笑的淡淡笑意。
久久,傳來一聲無奈的淡淡嘆息,隨風飄遠……
很多年后,已蟒袍加身、君臨天下的軒轅十九才慢慢明白。
那時半假半真的一句玩笑話,終歸是被阿離她、當作了年少輕狂時的戲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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