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鸞臨時起興想出來的逃離計劃, 受傷害最大的當(dāng)屬惠敏縣君。
公主突然從道觀消失,讓惠敏縣君嚇得直掉眼淚, 后來公主的侍從傳話,說公主有急事已經(jīng)回府,惠敏仍是心有余悸。
當(dāng)天回去后便發(fā)熱,晚上做噩夢,夢見全家人因?yàn)樽约号獊G公主而被滿門抄斬。
元夫人悉心照料女兒,認(rèn)為她是在道觀里賞梅時貪玩受涼,所以才生病。惠敏沒有將公主扮女冠消失的事告訴元夫人, 她不敢說,怕元夫人罵她。
事實(shí)上,元夫人已經(jīng)從那天隨侍的下人口中, 得知女兒曾讓人悄悄在道觀附近找公主。如惠敏所想,元夫人確實(shí)打算責(zé)備她, 來不及訓(xùn)話, 當(dāng)晚惠敏發(fā)熱,元夫人才沒說她。
皇權(quán)至上的時代, 元夫人再怎么寵愛女兒, 也不可能質(zhì)疑公主, 更不可能譴責(zé)公主突然拋下惠敏不告而別。
元夫人想的是, 但愿公主那天是真的有急事, 而不是因?yàn)榛菝糇隽耸裁床烹x開。雖然不一定非要和公主交好, 但交惡萬萬不能。
在意公主那天消失后去了哪里的人,只有寶鸞自己。
去了何處?為何騎著一匹小馬牽著一匹受傷的大馬獨(dú)自回府?
她準(zhǔn)備好了說辭, 左等右等, 沒有等來人相問。
惠敏縣君生病, 寶鸞的心虛落到實(shí)處, 愧疚有了可以安放的地方。
她寫信給元夫人,說自己想上門探病。
做客前告知主家,是客人的禮節(jié)。元夫人看著公主的親筆信,很是歡欣,連日來的擔(dān)憂這就打散。
公主還是看重元家的,到隴右后第一次正式出門做客就往元家來,說明公主沒有交惡的心思。
元夫人一直擔(dān)心,寶鸞在隴右安定下來后,不來元家反而先去別家做客。這會使她這個隴右的女主人顏面無存。
公主愿意肯定元家在隴右的地位,元夫人自然愿意拿出十二分心思接待。
大門,是新刷的油亮紅漆,石制影壁依稀可見重新細(xì)修雕琢后的痕跡,青石路潔凈無塵,兩邊新移栽的花樹,除了梅花石榴梧桐枇杷外,再就是公主府有的西府海棠和云紅牡丹。
元夫人在公主府見過后不能忘,這次一并讓花匠種上。寶鸞行過的時候多看了兩眼,元夫人得意上來:我這幾棵花樹,不比你府里的那幾棵差吧?
正廳十六扇紫檀木的雕花門板全都打開,紅木條案幾凳上的擺設(shè),全是平時輕易不拿出來的,隨便一件都有令人稱奇的來頭。匾額“霜威節(jié)鉞”四個字,是太-祖賜下的御筆,賜給那一代的武威郡公。
寶鸞目光所到之處,無一不氣派,處處都昭顯著郡公府曾有的風(fēng)光和顯赫。
元家,也曾經(jīng)身處權(quán)勢核心,雖然現(xiàn)在的武威郡公并未沒落家門,但到底不能和自己祖爺爺當(dāng)年比。
在正廳喝過茶,寶鸞往惠敏房中去。武威郡公不再作陪,讓元夫人和世子陪著。
世子元小將軍,在長安時就見過寶鸞,但那時隔得遠(yuǎn),只能大致看個樣子。公主來隴右那天,他在軍營點(diǎn)兵,沒能和父親一起迎接公主入城。
今天,是元小將軍第一次近距離見公主,第一眼看到時,整個人都呆滯,內(nèi)心前所未有的震撼。
遠(yuǎn)距離瞧,和在近處瞧,竟是這般天壤地別的區(qū)別。
此前元小將軍一直以為公主只是個穿得打扮華麗些的小女郎。那次在長安賞荷會,他一心只顧結(jié)交同齡的玩伴,遠(yuǎn)遠(yuǎn)在人群中瞧見公主,只看出個金光燦燦的身影,再就是記得她單薄蹁躚的衣裙襯出幾分仙人氣質(zhì)。
至于其他的,元小將軍沒在意。他不往公主面前去,自然不會關(guān)注公主。
在大門口,元小將軍瞧清寶鸞的模樣,好似被什么親到心口,直到從正廳出來,和母親陪公主去看妹妹,腦子依然一片空白。
“元小將軍。”元夫人脫口而出,轉(zhuǎn)而同寶鸞解釋:“世子承蒙皇恩,一出生便授將軍,郡公喚他‘小將軍’,家里人跟著喊,我也喊慣了。”
元小將軍從陌生的不可自拔的情愫中被母親喚回神思,立刻開口應(yīng)道:“是,母親。”下意識偷瞄寶鸞,正好和她的目光對上。
公主唇紅齒白,笑起來像是開口石榴:“元小將軍,這個稱呼真有意思,我也這么喊好了。元小將軍,你不介意吧?”
元小將軍的臉像云霞一般飛紅,僵硬的身體筆挺得像是一把長劍:“但憑公主喜歡。”
元夫人對兒子說:“元小將軍,王老先生下午來,你不要忘了。”對寶鸞笑笑,道:“他上一科中了秋闈,要不是那年吐蕃來犯,早該下春闈。”
寶鸞看著元小將軍,聲音柔軟:“世子文武雙全,有棟梁之相,今年春闈,定會高中。”
這里處處是繁花,小將軍的眼里,卻看不到繁花。
公主的容顏,比花更耀眼。元小將軍甚至不愿輕浮地用美麗二字形容,他認(rèn)為這是貶低。
在房中,妹妹惠敏要和公主說悄悄話,元小將軍第一次嫌妹妹不懂事。哪怕他從前被妹妹捉弄過無數(shù)次,也沒有像今天這般不滿。
“惠敏。”元小將軍趕在母親開口前訓(xùn)斥妹妹:“怎可對公主提這等無禮要求?”
讓客人和病人獨(dú)處,是失禮的舉動。元小將軍替妹妹向?qū)汒[致歉:“公主,妹妹病糊涂了,還請您見諒。”
惠敏淚光閃閃,特意為見客穿的玉色繡花衣衫,袖口處揉得全是褶皺。這就不敢再開口。
寶鸞握住惠敏的手,對元小將軍和元夫人說:“我和惠敏妹妹一見如故,有女兒家的私房話要說,請夫人和小將軍去別處坐坐。”
公主發(fā)話,自然得聽從。
人一出去,惠敏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本是半坐的姿勢,變成匍匐伏身:“求公主不要將那天扮女冠離開的事告訴旁人。”
惠敏怕自己同寶鸞一起胡鬧的事被發(fā)現(xiàn),更怕寶鸞為隱秘之事離開,事發(fā)后牽連自己。
她想了又想,認(rèn)定寶鸞那天是利用自己,并非一時起了玩心或突發(fā)要事不得不離開。
惠敏自己嚇自己,根本無法安心養(yǎng)病:“公主,求求您了。”
“好,我答應(yīng)你,那件事你知我知,絕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寶鸞扶她坐好。
惠敏再三確認(rèn):“真的不會讓別人知曉?”
寶鸞本就內(nèi)疚,見她臉色蒼白哭得不能自已,更是羞愧:“我以公主的名義對天地發(fā)誓,不會告訴人。”
過去人都信誓言,惠敏的心落回去,臉上全是淚不好看,連忙低下頭用巾帕擦拭。
屋里就只她們兩個人,氣氛一沉默,變得尷尬起來。
惠敏從巾帕后偷偷瞧寶鸞幾眼,寶鸞坐在床沿邊,借由看墻上斗方的余光,時不時悄悄瞄惠敏。
兩個人都不知該說什么好。
做客最忌的,就是沒話說。沒話說,也得擠出話來。
寶鸞指著斗方說:“這字好。”
夸贊帳簾上的繡花:“水鳥栩栩如生。”
摸摸惠敏的衣衫:“顏色染得妙。”
惠敏回以謙虛三連句后,終于忍不住暴露本心,她大著膽子吞吞吐吐問:“公主,那天您到底去了哪?為何要喬裝離去?”
寶鸞準(zhǔn)備好的說辭總算能夠派上用場:“我去娘娘廟了。”
惠敏看向?qū)汒[的肚子。
寶鸞道:“你看,這就是為何我不想讓人知道,只能喬裝去的原因。”
娘娘廟,去的都是求子的人。
惠敏含羞收回自己的眼神,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心很是堅(jiān)定:“公主不是為日后求子,那去娘娘廟作甚?”
寶鸞肅色,一本正經(jīng)道:“難道你沒有聽過嗎,小嬰孩都是娘娘廟里抱來的,是送子觀音聽到人祈愿,所以送來小嬰孩放在娘娘廟里,等著人去抱。”
惠敏仰起鼻子道:“當(dāng)然聽過了,我母親說,我就是娘娘廟里抱來的,是在隴右香火最大的那家娘娘廟里被觀音送到她手里的,她說,要不是觀音娘娘看她有福氣,才不會將我這樣漂亮的小孩子送給她。”
突然想到公主親生父母不祥,惠敏面上神氣收斂,帶著揣摩的語氣,不敢太大聲,小聲問:“難道公主是想問一問觀音,觀音將您送給了誰?”
寶鸞點(diǎn)點(diǎn)頭:“是呀。”
惠敏示以理解,反握住寶鸞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替她分擔(dān)幾分難過:“公主,觀音一定是將您送給了很好的人。我母親就是個好人,像我這樣只有幾分漂亮剩下全是淘氣任性的孩子,都能得到一個好母親,您肯定會得到比我母親更好的母親。”
寶鸞躲開惠敏的視線,良心不安的同時,真正難過起來:“多謝你。”
惠敏的憂慮徹底消散,再也不必?fù)?dān)心公主開溜那天是去做不可告人的事。她興奮地說:“公主,那天我討到兩貫香油錢,放在我的小匣子里,您想看看嗎?”
寶鸞點(diǎn)點(diǎn)頭:“好啊,讓我瞧瞧。”
兩個人欣賞完油垢灰黑的銅錢,約定下次再去扮女冠討香油錢。
惠敏的玩心重新蠢蠢欲動,扮女冠背后沒有陰謀詭計,就算會被母親責(zé)罰也不怕了。
離開的時候?qū)汒[叮囑惠敏,讓她好好養(yǎng)病,早點(diǎn)好起來,早點(diǎn)一起玩。
經(jīng)歷了提心吊膽以至于嚇病的惠敏,像是得到一劑良藥,當(dāng)晚就神采飛揚(yáng),不但胃口變好,連說話都中氣十足。
“拿苦苦的藥來,我要早些好起來,公主等著我陪她逛園子呢。”惠敏對元夫人說,“讓大夫快點(diǎn)治好我,最好明天就能好。”
元夫人哭笑不得,打趣女兒:“急什么,病得慢慢養(yǎng),難道沒了你,公主就沒人陪著逛園子?”
惠敏道:“母親,你不懂。公主說了,要我做她園子里第一個客人。”
元小將軍一從授書的先生們那出來,就到妹妹房里來了。他想打聽公主和妹妹說的私房話,沒有目的,就是想多聽聽公主的話。
元小將軍好似新生的嬰兒第一次看世界,有關(guān)公主的一切都讓他充滿好奇與求知欲。
他忍不住湊上去說:“原來你留公主說悄悄話,是為了求這個。”
惠敏給哥哥一個鄙視的眼神,拍拍胸脯道:“我是誰,稀罕求人這個?告訴你,我和公主可有話說了,我們倆的悄悄話,多如籮筐,說一天一夜都說不完。”
元小將軍討好妹妹:“逛園子帶我去嗎?”
自以為和公主分享同一個秘密的惠敏,當(dāng)然不愿意帶哥哥去。萬一公主想說那天去娘娘廟的細(xì)節(jié),哥哥在一旁,豈不是耽誤公主談興?
惠敏無情拒絕:“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