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捱到宴會結束,只待皇帝和太皇太后離開后,她方能回去翠微宮中。
中秋天氣,氣溫尚暖,宋美人只穿了件翠色的紗衣,隱約能夠見到兩截藕臂,采苓卻穿著綢衫,這時候仍是渾身冰涼。
“陛下今夜可愿意到臣妾的殿中共賞嬋娟?”宋美人嬌俏的小臉上微微散發著紅潤的光彩。
皇帝未置可否,走下堂中,站在采苓跟前。左右兩名妃子皆盈盈起身,采苓卻坐著沒動。
微醺的皇帝垂目凝視她片刻,她卻只埋頭盯著案上的一杯清茶,生怕心中的慌亂和擔憂被他瞧見。
眼角余光瞧見一抹明黃色掠過,采苓才抬起眼睛,可是倏忽間,皇帝又轉身走了回來,四目相對,一人情緒復雜,一人滿是驚懼。
“如若沒有別的安排,今夜可想回秦王府一趟?”他如是相問。
她眼中瞬間濕潤,卻連忙低下了頭,小腹處隱隱的肚痛尚且能忍,緩緩流于雙腿兩側的熱血卻不受控制。時間再也拖不得,早一點找到師父,孩子興許能有救。
她鼓起勇氣,低聲道:“臣妾今夜剛好另有安排。不如陛下找別人同去?”
“你!”皇帝氣極。
“陛下,陛下……”宋美人巧笑嫣然,“臣妾仰慕陛下多時,一直想參觀陛下作為秦王時的府邸。”
皇帝瞥視她一眼,負手闊步離開。宋美人連忙追了出去。
楊貴妃扶著太皇太后步入內殿,良賢妃正要走,見采苓還坐在原位,笑問:“姐姐是否身體不適,可要妹妹去請郁太醫?”
“不用。”采苓只道。
良賢妃頷首,領著兩名宮女離開。靜和長公主也正要走,卻見駙馬還端坐在席位上,于是蹲下身子輕輕推了推他的手臂,那人卻沒反應,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瞧中的是面露憂色的姜淑妃。長公主氣極,狠狠踩了駙馬一腳,駙馬這才收回視線,跟在她身后離開。
“娘娘……”貼身女官綠蕪勸道,“眾人都散了,咱們還是回宮去吧。”
“綠蕪,去給本宮找抬步攆來,夜深了,本宮不想走路。”采苓吩咐。
亥時末,翠微宮門緊鎖,直到有人輕叩宮門,守在門檐下的宮女連忙問:“是誰?”
“是我。快開門。”綠蕪湊到門縫邊,說完后,又轉頭對身后之人露出一抹笑容。
宮女緊鎖的雙眉稍舒展開,連忙打開一扇門,頃刻間,又皺緊了眉頭問:“為何不是郁大人?”
“問這么多做什么?”綠蕪無心搭理她,只對身后之人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兩人步履匆匆行至內殿,宮女連忙又點了幾盞紅燭。
此時,床榻上平躺著的人伸出一只手來,似要緊緊抓住這一線生的機會,身子雖未動,頭卻已經移向了床沿邊緣。
可是借著燭光,透過繡桃花的屏風,她看清綠蕪身旁拿著藥箱的人并非她一心要找之人,本就不熱乎的一顆心幾欲結冰。
“娘娘……”滿臉焦急神色的韓醫正隔著屏風問,“您是不是并不想見到微臣?微臣自知醫術沒有師父精湛,可是師父他……”余下的話似出不了口。
綠蕪走入屏風后跪在她床前:“奴婢有愧,請不到郁大人……”
采苓收回了垂落的手臂,為何會請不到?是由于中秋佳節他出宮了?還是他根本就不想再見到她?無論是何種原因,她都不愿意再深想。
“小韓。”聲音雖細弱,語氣卻很堅決,“我下腹部墜痛,宮口處有污血流出,快來幫我看看。求你一定要保住孩子。”
韓醫正把了脈后,思索片刻,開了安胎的方子,采苓親自看過一遍,宮女們急急去太醫局取藥、熬藥。整個中秋夜人人忙到滿頭大汗。
臨走時,韓醫正猶豫再三后開口道:“念及與娘娘三年同窗之情,微臣冒死直言。”
“此次雖能暫時保住胎兒,可是微臣依舊要懇請娘娘三思。自娘娘懷胎以來,諸事不斷,幾欲滑胎,種種跡象表明此胎并不穩固。”
“娘娘讀過不少醫術,況且師父一再提醒,婦人懷胎應當遵守世間萬物的規則,優勝劣汰,如果強行保胎,大幾率會生出有缺陷的孩子。民間這樣的孩童通常難逃厄運,更何況是兄弟鬩墻、手足相殘的帝王之家。”
“小韓……”采苓見綠蕪尚在屋中,不由為他的直言不諱擔心。
“師姐!”韓醫正忽跪在黑磚地板上,情難自禁地抹了一把淚,“師姐可要為自己考慮周全呀。”
采苓平躺在床榻上,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可眼睛里漸漸噙滿的淚水卻從眼角處滑落。
羽睫合上,滿腦子都是沈牧遲,他握著她手道:“這是朕跟你的第一個皇子……若是名公主,朕也將半座江山留給她。”
思緒一轉,是他說:“朕的孩兒若是有半分差池,朕永世不會原諒你!”
翌日仍需去紫微宮問安,采苓早早起身,計劃去了紫微宮后再找小韓仔細商榷。
太皇太后慈眉善目笑盈盈同眾妃閑話家常,采苓依舊神游太虛,目光空洞地看著某處,不曾搭腔。
巳時半,太皇太后小歇,眾人相繼散去后,采苓還留在席位上。春姑姑捧著食盒過來,恭敬道:“這盒桂花糖蒸栗粉糕是太皇太后特意命老奴做的,請娘娘收下。”
“太皇太后怎知我喜歡這糕點。”采苓連忙接過食盒交給一旁的綠蕪。
“娘娘昨夜除了吃了兩塊栗粉糕幾乎沒動過筷子。太皇太后今早起身后開口便吩咐奴婢做糕。”春姑姑敲了一眼她的肚子,微笑著。
愧疚之感席卷而來,采苓怔怔不語。
“娘娘。是時候回宮歇息了。”綠蕪提醒。
采苓回過神來,正要走,再瞧一眼目里含笑、鬢間花白的春姑姑覺得分外親切,問道:“郁大人還按時來為太皇太后請平安脈嗎?也不知……”
“娘娘!”一句話未說完,綠蕪匆匆打斷。
她在心中嘆了口氣,往常是漫云緊緊叮囑她不可提起郁墨言,如今漫云出宮嫁人了,尚宮局派了另外的女官綠蕪來,偏偏也是對這人諱莫如深。可這人是她的師父呀!她沒有什么需要避忌的。
采苓未理睬綠蕪,只微笑等著春姑姑的答案。
“娘娘有所不知,郁大人告了假,早在半月前就出宮了。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是讓他出宮為老丈治病,治好了病再會太醫局任職……”
“什么?”采苓眼中全是不可置信,“半月前就出宮了嗎?”
在狀元郎成親那夜暈倒后,小韓送來的保胎藥,口口聲聲說是師父親自開的方子?如何推算那一夜都在半月之內啊。
昨日!昨日綠蕪去請師父未果,只請來了小韓,兩人言之鑿鑿都說請不到郁大人,具體原因卻絕口不提。
若是師父已離宮,小韓又何必隱瞞呢?
她轉過眼去冷冷瞥視綠蕪,這年輕的女子雖然也敢回視她,可目光中卻帶著藏不住的驚慌。
“春姑姑,可有記錯啊?”采苓問。
“那日郁大人前來辭行,并交代老奴讓太皇太后戒口半月,中秋前一日剛好半月,老奴又怎會記錯呢?”春姑姑脫口而出。
“但愿郁大人能早點回宮。”采苓若有所思。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正盼著呢。”春姑姑點點頭。
從紫微宮出來,綠蕪跟在身后,囁嚅道:“奴婢真的不知郁大人昨夜不在太醫局值守?奴婢剛走近太醫局,便見到韓醫正站在院中,聽完奴婢的敘述,韓大人立刻趕往翠微宮,一刻都不敢耽誤。再說,娘娘有滑胎之像卻瞞著不報,韓大人也是冒著殺頭的風險來救娘娘的呀。”
“綠蕪啊。”采苓冷聲道,“從前你在哪宮哪院?”
綠蕪只覺背脊后忽然一陣冰涼,“娘娘這是?”
“從前是哪兒的就回哪里去。本宮這里是容不下你了。”采苓面無表情。
“娘娘……”綠蕪抱著食盒,很快眼淚就涌出。采苓不為所動,只身朝御花園走。
剛走到小池旁的假山處,忽然有塊蹴鞠滾到腳邊,幸得她仔細看路,才未踩在圓滾滾的蹴鞠上。抬頭后見到一名胖嘟嘟的小男孩蹣跚跑來,個頭小小的,大約兩歲半,正是大皇子。
這孩子便是沈牧遲的兒子嗎?為何每次瞧見這孩子都讓她想到別人。
“淑妃娘娘。”大皇子在離采苓一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拱手作揖。
采苓皺緊的雙眉慢慢舒展開,蒼白的臉上揚起笑容,“大皇子,本宮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寅恪。娘娘可以叫我恪兒。”
“恪兒。”采苓低語,“恪”為謹慎而恭敬,并無儲君威嚴。
“娘娘不喜歡我的名字?”大皇子問。
“哦。不是。”采苓連忙微笑著問:“這名字很好,是父皇給取的嗎?”
“不是。”大皇子的小臉瞬間寫滿悲傷,“父皇都不肯見我,又怎會給我取名字?是母妃的主意。”
“嗯。”采苓也跟著傷懷。
“娘娘。”小男孩又走近了幾步,卻早已忘記傷心,嬉笑道:“我可以要回蹴鞠嗎?”
“當然。”采苓正要蹲下身子,忽然想到肚中未穩的胎兒,只道,“你自己來撿吧。”
“是。”大皇子咧嘴一笑。
大皇子才剛走到采苓身前,她便覺身后有人狠狠推了她一把,重心不穩后,直端端朝假山的棱角處跌去,驚慌失措中她連忙捂住肚皮,可是肩膀卻依舊蹭破了皮,滿腹疼痛中,她蹲下了身子,轉過頭,那人卻極速消失在視野里。
“淑妃娘娘……”大皇子臉色發白,眼中噙滿了淚水,也一并蹲下來。
“大皇子殿下……”
“娘娘別怕,嬤嬤來了。嬤嬤會救你。”大皇子收了幾絲驚恐,轉頭喊:“我在這里……快來人……”
采苓將他的嘴捂住,沉聲道:“恪兒乖。恪兒扶我起來。從今往后這是我倆的小秘密,誰都不可以告訴,好嗎?”
憨萌的大皇子似懂非懂點了點頭,使勁將采苓給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