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近來口口相傳一個故事:新科狀元考取功名之路并非一帆風順,也曾名落孫山,心灰意冷時又怕無顏見父老,行至江邊,便生出一死了之的念頭,幸好被一名女子所救。
經這名女子苦苦相勸、悉心陪伴,狀元郎才重整旗鼓,繼續科考之路,臨行時兩人跪拜天地私定了終生。
豈料,金榜題名時,圣上將其賜婚于長公主,狀元郎不愿辜負糟糠,長跪于午門外。那名忠義的女子正是姜淑妃身邊的女官虞氏。
故事漸漸傳開后,百姓們皆為虞氏的深情動容,為狀元郎的不離不棄感動。
人人稱頌:世人都愛攀龍附鳳,唯狀元郎飛黃騰達之時還記得相逢于微時的那個她。請愿之聲漸起。
圣上卻不肯舍棄如此優秀的妹婿,畢竟長公主的婚嫁問題一直都是他的一塊心病。
幾經思忖,圣上最終同意讓虞氏作為平妻同一日嫁入狀元府邸……
傍晚時分,狀元府中,金桂飄香,張燈結彩,賓朋滿座。
“皇上、淑妃娘娘、賢妃娘娘駕到……”有人朗聲誦道。
眾賓客跪下山呼萬歲,狀元郎的父母更是跪伏在人前,不敢抬起頭來。
皇帝親自將老人家扶起,笑道:“靜和自小與朕親厚,她的婚禮朕就不請自來了。”
“陛下光臨令寒舍蓬蓽生輝。老夫得見圣顏喜不自禁。”袁父連忙拱手道。
皇帝爽朗地笑了兩聲,被狀元郎迎至主位落座。
皇帝坐席旁各有兩張椅子,良賢妃已經踱步往右邊走,采苓卻站著沒動。
陛下落座后見左邊的位置空空如也,目光一瞥,提醒她該入座了,否則眾賓客也不敢入座。
“請問袁大人,虞府娘家可有人來?”采苓問。
“臣妻漫云乃孤女。”狀元郎回答。
“不知袁大人可方便在那邊設立一桌虞府娘家的席位?”
“娘娘這是?”
“本宮便是漫云的親人。”
“娘娘相贈的十里紅妝,臣感恩不盡,實在不敢再勞煩娘娘。”狀元郎拱手道。
“本宮相贈之物那是給妹妹的嫁妝,與袁大人并無多大關系。”采苓道,說罷自顧自找了大堂內的席位坐下。
狀元郎立刻派人去安排坐席,其后,又躬身相迎,使其落座于皇帝的席位下方,與袁家父母同席。
典禮上,狀元郎捧著一個綢緞繡球,繡球的兩側以絲緞相連,身旁的兩名女子以紅蓋頭覆面,各自拽著絲緞的一頭緩緩走向高堂。
堂上手臂粗的紅燭內火光跳躍,人群中有人竊竊私語:“狀元郎可真是好福氣,左擁右抱,從此享盡齊人之福。”
與皇帝、良賢妃同坐于一側的姜淑妃只露出一抹苦笑,姻緣之路上,兩個人攜手仍是曲折,三個人未免也太擁擠了。
轉目一瞧,良賢妃正含笑望著皇帝,皇帝的目光卻在靜和長公主身上。
片刻后,“靜和!”皇帝怒喝。
采苓連忙轉過頭去,瞧見堂前的紅燭不知何故落下來,砸在漫云的腳邊,頃刻間已將她百褶裙的裙邊點燃。
“漫云!”采苓連忙提醒。
功夫身手都在普通人之上的漫云,今日似乎入了魔障,出宮時心不在焉,此時竟然躲不了一根落下的紅燭。采苓倏得站起身,卻被皇帝拽住手腕,她掙了掙,未果,便轉過頭來狠狠盯著他。
此時,袁府的家丁已端了盆水來將漫云裙上的火澆滅。
那條紅裙上的山茶花和蝴蝶,是漫云一針一線繡出來的,那些個翠微宮里無眠的長夜,采苓就躲在燈影里看她繡花,并笑她恨嫁,如今那些著火的山茶被水一澆便都荼靡成灰。
“你是什么東西?敢與本殿爭男人。”靜和聲音雖小,卻被采苓聽得一清二楚。
“放手!”她已是極為冷靜。
“大好的日子,姐姐怎敢如此頂撞陛下?”良賢妃責道。
皇帝手一松,采苓跨步而上,推了狀元郎一把,自己站到兩名女子的中間,她深看了眼漫云破損的百褶裙,轉過身子,一巴掌拍在靜和長公主臉上。紅蓋之下的長公主忽然懵了,竟揭開蓋頭來,揚手要還擊,采苓沒動,袁杰遺擋在她跟前,替她挨了一掌。滿座皆驚,隨后一片嘩然。
“你讓她在大婚之夜受辱,本宮尤其失望。這一掌……”眾人皆以為事情就此作罷了。
熟料,姜淑妃再次揚起手臂,重重賞了一個巴掌在靜和長公主的臉上,“無論何時何地,本宮的人都不許你碰絲毫!”
“皇兄!”靜和捂住臉哭求。
皇帝冷聲吩咐左右,“起駕回宮。”
回程的馬車內,采苓坐于極遠處,將皇帝身邊的位置留給良賢妃。賢妃討巧,沿路上一直在聊滄凌公主的趣事。
“靜和是朕的親妹妹,讓她嫁給袁杰遺,朕以為是下嫁,本已對她心懷愧疚,你為何非得當眾給她難堪?”皇帝冷聲問。
采苓勾著一抹冷笑,借著月光和窗外的燈火見他正凝視著自己,便回答: “讓漫云與靜和同侍一夫,臣妾也很愧疚。”
“你!”皇帝氣極,冷靜了片刻后,才語重心長道,“靜和她不過是要在袁家立威,漫云知道,袁杰遺也知道,你那么聰明的人為何就不懂呢?”
“臣妾向來愚笨,還望陛下見諒。”
“你!”皇帝壓低了聲音,“果然是恃寵而驕。”
良久無聲。
“怎么?不頂嘴了?知道自己理虧?”片刻后,皇帝問。
良賢妃連忙轉過頭來查看,片刻后驚呼:“陛下,姐姐她暈倒了。”
次日,翠微宮中,韓醫正親自送來一碗深棕色的藥,苦口婆心道:“師父聽聞娘娘您再次暈倒,又仔細研究了微臣所述的脈象和癥狀,開了這個安胎的方子。”
“師父為何不肯親自過來?”采苓問。
韓醫正嘆了口氣,“娘娘當初在太醫局里與師父朝夕相處,陛下到底是介懷的。雖然師父并不在意,當徒兒的自然是要為他考慮周全,往后娘娘有什么話同微臣說便是,微臣自當轉告師父。”
“我也沒什么要同師父說的。既然他一切都好,便是最好了。”采苓笑道。
“娘娘快喝藥吧。”韓醫正將藥碗放至她跟前,“娘娘可是想要親自看一眼藥方?”
“不用了。我相信你。”采苓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韓醫正走后,采苓望著空落落大殿,心生惆悵。昨夜皇帝守在床邊,待她醒來,只說了一句話便頭也沒回地離開。
他說:“朕雖答應過你即使是你恃寵而驕,朕也不殺你,可若是朕的孩兒有半點差池,朕永生都不會原諒你!”
那也是我的孩兒,我又怎會不全力相護?采苓心道。
不過十日,便出了差錯。
中秋節的晚上,紫微宮中設了家宴,后宮諸妃陪太皇太后賞圓月,靜和長公主攜駙馬列席,歌舞不休,絲樂未斷。
采苓照例坐在楊貴妃下首,良賢妃以上。皇帝與太皇太后并坐于堂中主位上。駙馬行禮時,太皇太后笑道:“果真是個標志體面的人兒,怪不得哀家的孫女非嫁不可。“
“老祖宗……”靜后嬌嗔,“孫女哪有?”說完后雙手捂住發燙的臉頰。
眾人皆笑,唯獨采苓面無表情。
“姐姐近來興致不高,是否身體不適?”良賢妃故作關切,“姐姐肚里的小皇子,陛下可是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著呢。”說完后,瞥視楊貴妃。
采苓也側過頭看了眼楊貴妃,見其很快收起笑容,只垂首漫不經心捋了捋裙上的褶皺,似并不愿意置身事中。
采苓心中有了幾分思量,轉頭瞧了眼皇帝,見他正漫不經心喝著宋美人親自斟的酒。采苓將目光移到對面,跳過正喋喋不休講述新婚趣事的靜和,與袁杰遺四目相對。
那目光依舊溫和,一雙眼睛仿佛帶著笑,依舊是多年前東喜樓里的錦衣公子,哪里會是朝堂上的工部要員,后宮中的長公主駙馬?
她薄唇勾出一絲苦笑,舉杯對著他,這一杯敬逝去年華仿佛指縫間的流沙。
她跟前的席案上放著的酒壺里只是一些清茶,她剛落座時便聞到了清淡茶香,所以才敢喝了數杯。袁杰遺卻不知,只端著酒杯怔怔望著她。
“啪!”一聲脆響,一只夜光杯落在她腳邊,碎成了渣渣。
抬眼瞧去,皇帝正朝著此處冷然睥睨,而他身側的宋美人早嚇得花容失色,握著酒壺的手微微打顫。
采苓也受了一驚,卻仍然將杯中的清茶一飲而盡。宮人們連忙來收拾碎渣。
“誰讓你們給她上酒的!”皇帝責問。
“啟稟陛下,淑妃娘娘案前的酒壺里只裝著清茶。”玉德垂頭喪氣,“用酒壺裝茶水是奴自作主張,奴有罪,求陛下責罰。”
殿內鴉雀無聲。片刻后,皇帝面色未變,只冷聲道,“下去領罰。”
“等等。”采苓忽然站起身,大腿觸碰到小案使得案上的茶壺左右搖晃,她又弓身將之扶穩。可就在直起腰之時,腹中一陣劇痛,她故作無異,坐回席位上。
“姐姐可是想為玉德公公求情?”良賢妃問。
采苓的額頭上冒著豆大的汗珠,臉色逐漸蒼白,笑容卻洋溢在臉上,努力提了口氣:“玉德好大的膽子,竟敢用清茶唬弄本宮,應當罰。”
“姐姐果真這樣想?”良賢妃一再找話。采苓只點了點頭。
恰此時,一股熱流滑過兩腿內側,她明白,見血了,腹中胎兒怕是保不住了。
可是她卻不敢動,皇帝還端坐于大殿之上,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望著眾人,楊貴妃正端詳著一塊桂花糕,良賢妃撥弄古箏準備親自獻曲一首,趙昭儀托腮望著皇帝,宋美人跪坐在皇帝跟前,含笑為他再倒了一杯清酒,其余說不上名字的嬪妃們坐在一處,互相低語。
太熱鬧了,熱鬧到她不愿去打擾。在這月圓的中秋夜,她第一次生出了害怕的念頭。
目光移向對面,袁杰遺也正焦急地回望她。到底是陪過她朝夕的朋友,她細微的動作又如何能逃得了他的眼睛?眼看他撐著小案就要站起身來,采苓狠狠瞪他一眼,示意他不可輕舉妄動。
目光再回到皇帝身上,見他正飲著宋美人遞來的一杯酒,微瞇著眼睛看著蓮步輕移走入殿中央的良賢妃。曲子悠遠綿長,醉心其中令人仿佛身處空山幽谷。一曲終了,皇帝含笑拍了拍手。
采苓一只手撫著腹部,一只手拽過長而厚重的裙擺墊在臀部之下,深怕血浸透了中褲,無心聽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