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萋萋的冊封大典比當初楊賢妃入宮時還要繁復許多,笙簫鼓瑟一直熱鬧到次年的正月。
太皇太后的病也有了起色,本快要失明的雙目如今又能夠清晰視物了,老祖宗高興,整個未央宮都籠罩在一派祥和幸福的氛圍里。
那一日,她正在垂拱殿內點龍涎香,云鶴匆匆進來,她還逗趣問:“啥事情讓您緊張成這樣?”
“采苓。”云鶴欲言又止,低頭看她手中拿著燃著火苗的香,忙接過來,才低聲道:“姜太守舉家叛逃!
“叛逃了……”采苓還保持著點香姿勢,發(fā)愣了一瞬,也不知道姑母是不是已經順利出了長安城。
“聽說是逃去了北國,投奔廢太子泰。而泰如今已在北國稱雄,是北國朝廷最忌憚的起義軍的首領。”云鶴低聲敘述著。
這一切頃刻間明晰,難怪袁杰遺會聽命于沈泰,原來后面的推手是她的父親。當初在北國遭遇種種,她小心翼翼瞞著沈牧遲,一方面是要保全姜氏商號和楊家,另一方面便是擔心連累蜀中的家人。誰知道,她的家人便是這場陰謀的始作俑者。
當初太子逼宮,日期選在她大婚之日,成敗未知,這么大的事沒人提醒一聲。
如今舉族叛逃,連囚禁在別宮里的姑母也都恢復自由身了,她這個成日在皇帝身邊的人卻直到事情發(fā)生了才后知后覺地知曉。
他們的陰謀算計里次次算計的都是她!他們的顧全大局里,就從來沒有顧過她!
她頹然坐在大殿內的黑色金磚地板上,本就不溫暖的心坎上全是寒意。
“采苓!痹弃Q仔細看她一眼,忽道:“你也算是自小在宮中長大,那條暗道不用姑姑帶你去吧!
采苓感激地望一眼焦急萬分的云鶴,安慰道:“無妨。陛下不會不分青紅皂白連我也怪罪的!
話音剛落,廷尉局的大內高手們已經齊齊站在殿外,領頭的就要近來扣押她,云鶴冷喝一聲:“好大的膽子,竟敢在垂拱殿內抓人?“
“白大人有所不知,卑職正是奉皇命而來,要押解姜采苓入天牢候審!笔最I拱手道。
“我同你們去。”采苓雙手合攏奉上,大理寺的天牢她也不是第一次踏足了,沒有什么可畏懼的。
天牢內,依舊燃著熊熊的火焰,兇神惡煞的小吏再次握著燒紅了的三角烙鐵頭揚言如若不招便在她的臉上留下一個值得終生紀念的印記。
她平靜道:“那我就再說一次,我同廢太子沒有任何的關系,并非你們所指的北國奸細!
小吏拿她沒有辦法,一氣之下,將手中烙鐵扔進火中。采苓轉身回去自己的牢房。
她在監(jiān)牢里呆了整整兩日后,迎來了一名貴人。
良明月挺著已經顯懷的肚子踏入天牢時,隨行的女官依舊在喋喋不休勸告,此處污濁陰氣又重恐對小皇子不好,采苓抱膝坐在牢房里,遠遠便能聽見。
“苓姐姐……”依舊是如黃鸝鳥一般的音色。
“良賢妃娘娘金安!彼诘厣,未動。
賢妃并不計較,只囑咐小吏道:“一定要好好伺候姜大人。”
“小的遵命!毙±羰樟算y子,笑的眉目彎彎。
她抬起眼睛,看著面前笑容和善的女子,忽覺寒風一陣陣從鐵窗外往里灌,從前天真爛漫的嬌美女子,信誓旦旦說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也不知道是從何時起就這樣恨他了。
或許是在北國時,她放在膳房內的紅花、雪蓮還有鹿胎都讓她誤會了吧。也怪自己太粗心。
采苓將一顆頭再次埋在兩腿之間,什么都不看、不聽、不去想。
后來,是趙昭儀跪在垂拱殿外求了陛下,楊貴妃又在太皇太后和陛下跟前說盡了好話,陛下才肯來天牢里來親自審問她。
那天,好久沒吃過一頓飽飯的她瘦骨嶙峋、面色慘白,跪在陛下的椅子前邊。
走近時,她還是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龍顏,他卻沒有看她,只將目光移向一旁。
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人都說帝王最無情。她的沈牧遲,到底不是異類。
“父親叛逃之事奴婢并不知情。奴婢與廢太子也無勾結!辈绍呤紫瘸吻。
“哼……你還敢說并無勾結?”皇帝冷聲質問,“若無勾結,你怎會處心積慮求太皇太后的懿旨,你可知你姑母才放出行宮幾日,你父親就從蜀中叛逃。這一切不是步步為營安排好的又是什么?
她再說不出一字。沈牧遲說得對,在那些人的算計里,姑母只要平安出宮,一切暗里的東西便都可以擺到明面上來。她不過是這場算計里的一顆棋子,沒人會管棋子的死活。
“被人利用了?”皇帝輕蔑的一笑,將她所有的驕傲頃刻間擊得七零八碎。
她跪在原地,一聲不吭。
“念在你盡心侍奉過朕,朕不會殺你!被实酆鋈唤o她一顆定心丸,她正不知他葫蘆里賣著什么藥,他嘆了一口氣后道,“去云南吧。別再回來了。”
說罷,他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她抬起頭,淚眼婆娑中很想看清楚他頎長的背影,因為此生也許再也見不到了,可是模模糊糊的,剛抹了把眼淚,那背影就消失在鐵門之后。
后來刑部來宣,內廷女官姜氏受奸人蠱惑,發(fā)配云南無詔不得回京。
出天牢的那一刻,她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難過,只望著蔚藍色的天空,空中幾只杜鵑鳥從頭頂一掠而過。應該是高興才對吧,即便是發(fā)配,從此也會像小鳥兒一般天高任鳥飛,可是兩行熱淚還是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往下落。
此時,垂拱內殿,皇帝斜靠于書案之后的龍椅上,不遠處的矮凳上,滇王沈由儉正襟危坐。兩人無話,各自喝著茶。
一柱香的時間后,滇王先開口:“陛下真的放心將她留在微臣身邊?”
陛下冰冷的目光瞧過來,滇王不自覺壓低了聲音,“無詔不能回京又是為何?”
“朕左右思量,唯皇叔最值得信賴,便將她放在皇叔身邊,還望皇叔細心呵護。”皇帝雖客氣,一雙星目卻仍是攝人心魄,“待到此事稍平息,朕氣也消了,自會詔她回來!
“臣明白!暗嵬豕笆只卮。
大理寺的天牢外,不過數百步便是宮門。
此行千里,也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回長安。
臨走時,她還是往垂拱殿的方位深深瞧了一眼。
忽然,有宮人步履匆匆前來同刑部的侍衛(wèi)交談了幾句,侍衛(wèi)便將她押解著掉了一個頭,往宮內而行。
采苓全然不知是為何,卻沒有要深究的打算。
直到,“碧霄宮”鎏金的三個大字,依舊如往日一般醒目。
她微微一笑,心想,如果魏葦以為這點羞辱就能給她造成傷害,恐怕是太低估她了。這些時日以來經歷的世事變遷,哪一件不是驚濤駭浪。
“大人們請在此耐心等待片刻, 我家娘娘同姜氏有些交情,如今見她可憐,特擺了臨行酒相送。娘娘也深知大人們有要務在身,不會耽誤提太多的時間! 淞荷禮貌地頷首致意,再轉過眼來看向采苓,已經是眼光寒冽,“姜采苓,你隨我進去覲見娘娘!
采苓站著沒動,看了眼侍衛(wèi)們,見他們正握著銀子冷笑,這才同淞荷一道進入院中。
殿門緊緊掩住后,坐在堂前主位上女子笑得邪魅狂狷,“喲……這不是姜大人嗎?”
采苓安靜地站在原地,斜瞥了魏葦一眼。
“大膽奴婢,見到娘娘居然不跪。“淞荷又上前來踢她。
她忽然發(fā)怒,一掌將淞荷推出去老遠。淞荷一個趔趄,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形。
“你!“淞荷挽起袖子,就要上前來打她。她眉頭未皺一下,已經做好了與之纏斗的準備,雖然與人打斗著實有失身份,可是如今一肚子火,倒是想要找到一個發(fā)泄口。
“淞荷……”魏葦抬手阻止,隨即雙眼直視著采苓露出一抹極為詭異的微笑,采苓正不解其意,忽見她拍了拍手,一名身形發(fā)飾同她八分相似的女子從屏風后走出來,那人居然也穿著素白的囚服。
“抬起臉來,讓她瞧瞧你! 魏葦笑著揚了揚廣袖。
一張極為熟悉的面容出現在眼前,采苓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這張臉與她每日于銅鏡里見到的自己有七分的相似。有一剎那,她以為是這人是妹妹彩倩。
“哈哈哈……連你自己都分不清吧! 魏葦笑著笑著,忽然一臉正色,“這位不是別人,正是珩兒。這天底下最強的易容術,誠不欺我。哈哈哈……”
“你這是想李代桃僵、偷梁換柱?”采苓苦笑道,“你可知我是獲罪去云南,無詔永不能回京!
“云南?云南山青水秀、人杰地靈,將你發(fā)配于此,實在是太便宜你了!”魏葦道,“珩兒用了你身份,今后雖不能任意回京城,到底能在西南一帶任意行走,總好過在那掖庭里干著粗重的活!
采苓想了想,覺得她說得也不無道理。
這時候,珩兒也展露了笑顏,臉很僵,一笑就露了破綻。魏葦趕緊叮囑她多加注意。
隨后,魏葦命淞荷將冒充成采苓的珩兒帶出去交給刑部。
采苓連忙要沖出去,卻被碧霄宮內的幾名太監(jiān)緊緊捂住嘴巴,反捆了雙手。
“我一直知道你恨我,但沒想到這恨意能讓你殺人。 “片刻后,已放棄抵抗的采苓只冷冷一笑。
“要殺你的,可不是本宮喲!蔽喝敯褐^,“你可還記得碧落,當初得陛下萬千寵愛,最后卻死在陛下的利劍之下。你真是糊涂了,竟敢與北國叛黨勾結,你可知陛下對北國奸細從來都不會手下留情。“
所以說是沈牧遲要殺她?
采苓瞥視窗外,這么拙劣的謊言騙騙三歲孩童還行,她到底是不會信的。如果他存心要殺了她,又何必如此麻煩,當初在天牢也不用說出“朕不會殺你“這樣一句話。
“不信?”魏葦凌然一笑,又拍了拍手掌心。
此時,從內殿出來的太監(jiān)穿著暗紅色袍衫,手中捧著的金漆托盤內有個白瓷瓶子,“這是陛下賜的鴆酒!
“陛下賜的鴆酒?”她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之人,“你把頭抬起來讓我仔細看看!
玉德!一定是向來同她疏離的玉德。她在心里數次吶喊。
“姜姑姑……”那人抬起臉來,圓嘟嘟的臉蛋上淌著兩行淚水,原本就不精致的五官擰成一團,已是扭曲。
“玉安……”她才剛呢喃出聲,淚珠便也不聽使喚地顆顆掉落。
往日在垂拱內殿,若是受了陛下的責備,玉安總是跑到她跟前來訴苦,并且說:“也不知灑家何時才能同姑姑一般得陛下之垂青。”她總是笑著回答:“玉安不急!庇癜卜吹拱参克骸肮霉们f別再想出宮之事,陛下以真心待姑姑,是多少妃嬪主子們都得不到的福澤呢!彼质切Γ骸拔抑!
“謝公公走一趟!币呀泴㈢駜核妥叩匿梁蛇M入殿中,快步走上前去,連忙要拿玉安手中托盤,玉安死捏住沒放,魏葦瞪了他一眼,他才松了手,淞荷連忙將托盤內旋旋欲倒的鴆酒護住。
玉安才剛走,采苓舉步就上去拿鴆酒。
這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她降生在世代簪纓之族,自幼出入深宮,結交了許多朋友,也曾當壚賣酒,還做過四品的內廷女官,生命在最美的年華戛然而止,或許并不是那么壞的事。
至少,她再不用擔心沈牧遲無后又無嗣,不用擔心他吃不好睡不著,也再不用事無巨細都將他放在心尖之上了。她這樣想著。可是淚水卻止不住往下淌,她抬手一抹將之擦干,黃泉路上自是要一個人走,哭哭啼啼的多不像話。
來世若能選擇,愿再不相見。
“等等。”魏葦繼續(xù)冷笑著,忽然拿住一把鋒利的小刀,“單單喝一杯毒酒實在是太便宜你了。本宮還有更有趣的,已經等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