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苓歡喜地回到垂拱殿,忽覺一陣涼風自頸后灌入,不禁打了個寒顫,收緊領口,往小屋的方向小跑著。
“姑姑。”如今連玉安也這樣稱呼她。
“你怎會在此處?”按說今夜玉安當值,不在長樂殿里守著,跑回來做什么?
話音剛落,主殿的兩扇朱漆大門嘎吱一聲被打開,穿著月白常服的皇帝負手立于殿門口。
她站在臺階下, 抬頭看一眼他,見對襟長衫外連個大氅都沒有,連忙三步并作兩步奔至檐下:“更深露重,殿門大開就不怕吹了涼風啊?”
說話間,人已經跨入高高的門檻,以極快的速度將重門掩上,“時候也不早了,明日會很忙, 陛下還是……早些休息。”
最后四字已是說得極小聲,因為被皇帝攔在殿門一側,他長臂一展撐在殿門上,手掌就離她的臉咫尺之遠,她靠在殿門上再不敢輕舉妄動。
“去哪兒了?”他冷聲問,一點點的酒味令人迷醉。
“走散了,便去掖庭宮找漫云說了會兒話。“她胡亂想了個理由。
“怎會走散?”他垂下眼來,緊緊盯著她。
他的目光實是逼人,采苓結結巴巴緊張極了:“不小心崴了腳,所以……所以就蹲下去揉了一揉,然后呢……然后再抬起頭來已不見陛下蹤影。”
“并未欺瞞朕?”皇上將信將疑。
“豈敢。”她居然不爭氣地笑了,然后極力忍住,為了掩飾又輕輕推開皇帝, 可是一雙手剛放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臉就蹭的紅了,連忙低垂著頭。
“怎么?腳還痛?“他忽然蹲下身子。
她連忙雙手將之扶起,“不痛了,一點也不痛。就是踩空了而已,最多就是當時嚇了一跳。“
皇上蹙眉看著她,柔聲道:”往后走夜路時,切記要跟在朕身后,跟緊一點。“
心中好內疚,卻仍不敢說出實情,她極為沮喪地埋著頭。
“還在生朕的氣?“他似笑非笑地問。
咦?生氣。她為何要生氣?不禁抬頭望著皇帝。
“若你不去送杯茶,太皇太后的氣又如何能消。“
皇上說的原來是這個呀。
采苓輕松地一笑:“嗯。奴婢明白。“
“好!“皇上滿意地點了點頭,又將大殿的朱門打開,跨步走到廊上,才直視著前方說,“見你平安歸來,朕才放心去長樂殿。明日不早朝,你不用來為朕穿衣。早些歇下吧。”
玉安舉著宮燈在前面引路,燈后那人步履從容。她孤身一人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目送那一抹高瘦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野之中。
原以為自己能夠不看、不想、不嫉妒,如今卻尤是失落,仿佛幼時遺失的那個布偶,原本沒覺得它與眾不同,忽然有一天遺失了,滿屋子地找,卻再也找不回來了。
她頹然坐在寢殿內,初冬的風帶著凌冽的寒意,她卻渾然不覺,只讓那風吹著發絲亂舞,極目望去,長樂殿的燈光最為璀璨。
須臾,她已經拍拍裙子站起身來,明日又是新的一日,離出宮更近的一日。
次日,太皇太后七十歲的壽辰,百官朝賀,普天同慶。采苓卻連踏入甘泉宮的機會都沒有。皇帝讓云鶴殿前伺候,按說待詔女官不用事必躬親地伺候皇帝的飲食起居,可那是皇命,云鶴只叮囑采苓讓她好好休息一日。
百無聊賴,外頭鑼鼓喧天,垂拱殿院內雖張燈結彩卻似與世隔絕,看不見多余的人影。
采苓素來愛熱鬧,受不了這種寂寞深庭的幽幽哀怨,便拿著一大盒點心去掖庭宮找吳姑姑。
在浣衣局的大水池旁,她找了塊大石頭坐下,看小宮女們漿洗衣裳,不知不覺已是半日。
“姜姑姑在此閑坐倒是悠閑,可苦了這一眾宮人,連個偷懶的機會都尋不到。往后姑姑再來,也沒我什么事了。干脆這監作之職給姑姑做如何?”吳姑姑忙完活計,笑著揶揄。
“每日的活就那么多,早忙完早休息,忙不完夜里也不能睡。我這是給她們施以動力,能夠早點收工,她們感激我來還來不及呢。”采苓往旁邊挪了挪,騰出個空位給吳姑姑。
忽然鑼鼓聲大起似要震破長安城的天空,采苓微微朝后仰躺,“甘泉宮中的午宴開始了。我們也進去用膳如何?我給你帶了司膳局新制的糕點。“
“陛下對你真真是極好。“屋內,吳姑姑由衷道,“即便是女官等閑也不能隨便吃到這等精致的糕點。”
采苓微微一笑,“嗯。是還不錯。“心中酸澀,又能與誰細說。若說極好,明明知道她愛熱鬧卻不肯讓她瞧瞧滿朝文武及家眷,原本陶陶要在大榆樹下等她,給她帶墨墨餅鋪新做的杏仁酥、老蔡的燒鵝以及墨淵閣的白玉筆,如今怕是望穿秋水也等不到了,幸好托了玉安去傳話。其實她也并未被禁足,想要去甘泉宮也不是難事,只是如何能去,若是被人瞧見,到底是有失身份。即便只是四品女官,在這宮女入云的未央里到底還是受人敬重的。
“昨夜怎會突然出掖庭?據我對你的了解,若不是有事,不會隨便外出的。”采苓進入正題,先試探性問。
“你知道的。“吳姑姑不加掩飾,無奈一笑。
采苓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為了掩飾尷尬,打趣道:“那怎會那么巧,真的讓你們遇見?姑姑你該不會是打著燈籠滿未央轉悠,只為瞧上殿下一眼。“
吳姑姑如水的眼眸中似有冰晶閃動,瞬間已是苦苦一笑,“畢竟見一面不易。“
采苓剛拿起杯盞的手僵在原處,片刻后將原封未動的杯盞放回桌案上,“殿下可明白姑姑心意?”
吳姑姑淺笑著喝了口茶,面色如常:“明不明白已不重要。聽聞他在云南有多位姬妾,如今更是帶回最心愛的要立為正妃。他若過得好,我便心安。況且,縱是往昔感情甚篤,畢竟身份不同,王者之尊又怎會紆尊降貴心怡我這名小小的宮女呢?不必自尋其辱。”
“姑姑怎會這樣想!”采苓面有薄怒,若是沒有半點的情誼,他為何要將兩人各有一枚的墨玉常年佩戴在腰側,若是無情,原本嬉鬧如常的人怎會忽然就黯然神傷?
“有些人走著走著忽然就走散了,就不要再去尋了,尋來尋去,不過是自尋煩惱。”吳姑姑垂目道,更像是告誡自己。
采苓握緊拳頭。若是愛了就要深愛,尚不知心意的兩人兜兜轉轉浪費了許多年華,終有一日幡然醒悟時卻舊人不在,那才是人生的一大后悔。遙想追求沈牧遲的那些年,雖然鬧了滿城的笑話,卻是一心坦率,如今回想起來雖是尷尬卻了無遺憾。他二人自然不必如她當年那樣莽撞,但是敞開心扉互訴衷腸倒也不是不可,“今夜戌時三刻,煙波亭上,姑姑可否前來一聚?”
“你我今日還沒聚夠?”吳姑姑覷她一眼。
“不夠!”采苓連忙拉著她的袖子道,“姑姑念在我素日煩悶十分需要人談心的份上,一定要來。”
吳姑姑喝了一口茶,輕輕一笑,頷首答應。
快步回去垂拱殿,她磨墨寫字,將那淡黃的宣紙小心翼翼折起來,藏在袖中。紙上如是寫:戌時三刻,煙波亭上,不見不散。
再快步走去甘泉宮的榆樹旁,陶陶果真還等在那里,見了她來登時手舞足蹈、極是欣喜。
“不是讓玉安公公傳話于你,我今日沒機會伺候帝前。”采苓皺著眉頭。
“本少聽說了。只是午后無聊,再來巴望你一會。想不到你果真也心系本少,尋了機會就來了。”陶陶笑得眉眼彎彎,“今日甘泉宮中十分熱鬧,各種表演不斷,讓本少給你細說,一定比親眼目睹還精彩。”
“陶陶。”采苓連忙制止他的滔滔不絕,“可否幫我約滇王殿下此處相見?”
“滇王殿下?”陶陶驚得張大嘴,“姜少你如今已經淪落至此,為何還賊心不死?”
“與我無關。”采苓忙道,“是正經事。”
“若是讓陛下看見你私會滇王,再正經的事也會變得不正經。”陶陶警告道,見采苓滿面憂色,才好心道,“不如傳書一封,總好過你二人私會于此。”
“也好!”采苓將備于袖中的紙條交到陶陶手中,“記住這是正經事,與我無關。“臨走時又告誡,”不許偷看。“陶陶擺擺手,意思是讓她放一百二十個心。
黃昏剛過,夜色漸起,甘泉宮中絲竹之聲未斷,采苓拿著一包瓜子躲在煙波亭不遠處的小山后,偷偷觀察著湖畔的動靜。如今雖已是物是人非,明月湖為著避良惠妃的名諱也改了叫承影湖,湖畔這座曾經靜和躲過的小山卻還是原來的模樣,功能也未變,依舊能將亭內的動靜看得明晰。
磕了半包瓜子,才見一抹清瘦身影徐徐走進亭中,負手憑欄眺望湖面,縱只是個背影輪廓也能看出其王者風度。采苓抬頭看了眼月亮的方位,估算著時辰尚早,滇王這是早到了。極速跳動的一顆心,一方面心存感激,一方面極是擔憂。吳姑姑為何還不來?她這是要讓殿下等多久啊?
在她喂了自己一個瓜子殼后,方見到一盞琉璃燈緩緩由遠及近,走到亭前忽然不動,滇王回眸,彼此對視片刻。
吳姑姑到底還是來了。
待到彼此走近,于煙波亭內一高一矮相對而立,新月如鉤,兩抹清瘦的身影印在微微的燭火中。
只可惜聽不清他們到底說了什么。
片刻后,再抬頭望去,只見滇王伸出一只手臂,微彎著腰將瘦弱的吳姑姑擁住,姑姑的臉靠在滇王肩上正朝著小山的方向,雖看不清表情,卻見到她原本局促的一雙手,緩緩拍了滇王的后背兩下。
采苓嗑完了瓜子,瞧著滿地的瓜子殼,有些內疚,轉念一想明日自有宮人來打掃干凈,便轉身走了。這時候再偷窺下去,就真真是猥瑣了。
回去的路上特意繞開煙波亭,卻還是繞不過承影湖,湖面上閃著銀色的波光,偶有寒鴉掠過水面,驚起游魚一片。
走不得夜路,為了壯膽,又開始唱那走調的小曲:風起長安月朦朦,幾度露華濃……
她今夜尤是歡喜。
“賤婦!“尖刺的女音劃破寧靜的夜空。
點點燭光中,陛下長身鶴立站在桂子樹下,身旁站著的女子怒目圓瞪,正是滇王的側妃。
“帶下去!“陛下冷冷吩咐。
“對!此人勾搭殿下, 不知廉恥!陛下您一定不能姑息。“琮知一臉的委屈。
冷眸稍移,玉德已是恭敬地埋著首,對琮知道:“側妃娘娘還是隨灑家下去吧。“
琮知極為震驚,沒想到陛下怒責之人竟是自己,卻不敢違抗皇命,只好跟著玉德離開。
四下無人,月光灑下一地冷冷的光。
風動處,桂子樹葉紛紛落下,落在他的肩頭,落在他的云靴之上,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站著,等著她的解釋。
“宴會已經結束了嗎?今晚必是也不用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的吧。”她故作不知情,“那么奴婢先行回宮了。”
轉身,舉步往后走。
“站住!”被他厲聲喝止。
“陛下還有事?”已是知道大事不好,握成小拳頭的一雙手微微顫抖。
話音剛落,來不及回身,迎面見到一抹瘦長的身影翩然走近,正是滇王,連忙踢了腳下的一塊石子,提醒他別走近。
“小苓?”事與愿違,他越走越近,近到也瞧見了她身后的男子,忙作揖行禮。
“皇叔也在?”陛下冷聲問。
他思忖一瞬,正要回答,采苓卻連忙又踢了一塊石子到他腳邊,覬覦主上是宮女的大忌,吳姑姑素來以嚴厲的做派立威于浣洗局,此事若是傳出去對她不利。
如此小動作又怎能逃過皇帝的眼睛,深如寒潭的雙眸滿是凝霜,從面無表情到橫眉冷對不過剎那。
“臣遇到一位舊識,不禁多聊了幾句。”滇王還是如實回答。
好在陛下并不深問,只冷冷吩咐:“太皇太后正四處尋皇叔。若是沒事,就去跟她老人家問個安,早些出宮吧。“
“臣遵旨。“滇王拱手道,離開時不禁看了眼采苓,深邃的眼眸中難掩落寞,甚至是委屈。不是都擁抱在一起了嗎?為何不是意氣風發、精神抖擻,卻是這副形容?
采苓心中七上八下,恨不得問個分明,滇王已經舉步離開。皇帝冰冷的聲音響在耳畔,“還有什么要跟朕解釋的?“
“沒有要解釋的。“她喃喃道,腦子里風快思索著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他腰上一顆墨玉帶了這些年,她枕下也是一顆墨玉伴了無數漫漫長夜,不是喜歡又是什么?
“你可知今日之事,朕可以殺了你!”讓素來冷靜如他惱羞成怒的,這世上也只有一個她。
“奴婢知道。“心里一句: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不知是頭腦發熱還是中邪了,明明知道皇帝是要精心伺候著的,同他講的每一句話都要仔細斟酌,萬萬不可惹怒了龍顏。
可就是再乖順不起來,算起來,這股氣生在昨夜他在垂拱殿里等她,然后說了一籃子的好話,可轉眼之間又離開,去了長樂殿與他人纏綿繾綣。
真是好笑,她居然又吃醋了!可這次真真是自討苦吃!
“知道?“他走近一步,彼此靠得極近,她迫不得已退后一步,他卻是步步緊逼,眼看就要退入湖中,他長臂一伸,將她攔腰抱住。
“陛下自重!奴婢并沒有覬覦主上的心思。”冷冷的語氣,并不比皇帝的差了半分。
“哼……沒有覬覦主上的心思!若是沒那個心思,你私會滇王做什么?想再逃去云南是不是?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朕都能將你找到!”他只輕輕一提,她便離了湖邊數步遠。
她的手腕被拽得生疼卻再不敢說半個字,只任由他拖著自己穿過郁郁蒼蒼的林子,垂拱殿還在很遠的地方,她正擔心走夜路,正好他就來了。
可是九曲回廊上的燭光照過來,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一張臉上,眉眼細長,眸子里全是怒火,是她從來沒見過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