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來姓虞,洛陽人氏,自小入宮,在廷尉局受訓多年,后經過選拔侍奉于太后娘娘的紫微宮中。琴棋書畫、刺繡女紅樣樣學得精,太后甚憐之。三皇子受封秦王時,她奉太后懿旨調往秦王跟前服侍。九月金菊飄香,殘藕開了滿池塘,新的主子叫姜采苓,是相府的四姑娘。
東喜樓對中庭的二人桌前,袁杰遺與漫云相對而坐。微風拂來,吹動漫云面上的藕荷色輕紗。佳肴滿桌卻無人動筷。
“姑娘若是不方便,我先行下去,待姑娘用完膳,我再來陪你看戲?”袁杰遺說完就要起身。
漫云落落大方將那覆面的輕紗取下,“袁大哥多慮了。”
他還是忍不住瞅了她,五官清秀,明眸皓齒,其實并不丑陋,只是比旁人多了幾顆麻點,它們唐突地綴在她白皙的臉頰上,鼻翼邊?上攵,若不是因為天花,她曾經也該是楚楚動人的少女。
“跟著少主奔波一天,你也辛苦,快多吃些菜!彼泻舻。
“袁大哥你也吃!彼郎\淺一笑,梨渦隱現。樓下的戲臺子上曲調細膩婉轉,情深意濃,唱的是:夕陽掛橋頭,晚云映長河,凝煙暮景,兩岸楓葉蘆花,鷗鷺棲紅霞。憑闌處,月破黃昏,一寸相思一寸離愁。
她聽得忽有些淚目,轉眼瞧見他正認真看著自己,便笑道:“沒聽過這曲子!
“戲班新排的,你要是喜歡,我讓他們再唱一遍!痹苓z對漫云有敬佩之意。
“這倒不用。袁大哥你太客氣了!甭粕钪苓z待自己如此無非是領了四姑娘的命,可無端端心中許多暖洋洋的波瀾翻動,無數的念頭在腦海中閃爍,卻一個也抓不住。
正此時,忽然戲臺子一聲炸響,幾個黑衣蒙面的男子從戲臺的幕布后騰空而起,眼睜睜舉劍殺來。人未至,袁杰遺已眼疾手快地將漫云藏在身后。她不知道袁大哥是否會功夫,可是當初她能被選中跟在秦王身邊,并非飛白寫得好,也不是善箏曲,偏偏是在廷尉局里學得是拳腳功夫。
眼看刺客的劍芒直指咽喉,漫云從袁杰遺身后閃身而出,一個飛腿踢向刺客的手腕,長劍應聲落地。又有刺客舉劍過來,借著輕揚起來的身子,她順手將袁杰遺束發的黑色緞帶扯下,那半丈長的緞帶竟化成一把利劍一般,硬挺挺朝敵人刺去,那一招叫“遙指繁星”。刺客們被連連擊破,卻并不放棄,稍事整頓后一擁而上,她大病初愈,于王府中靜心伺候主子,多年過去,身手已不如當年,正欲拼死一搏,見一名銀面紫發的青年凌空而來,落在她身邊,她認識此人,正是四姑娘的心腹赫悅。
兩人合力將刺客拿下后,才知另一側的珠簾內,更多的刺客正與王爺等人交戰。漫云與赫悅沖入簾內,見到秦王一手護著良明月一手正赤手空拳與那手握銀劍的蒙面男子交戰。赫悅連忙將手中寶劍擲給秦王,秦王接過長劍,身子微側,便將那男子的咽喉割斷,鮮血濺了一地。
另一邊,陶陶正躲避著幾名刺客的攻擊,他的身后是環抱著淵兒的采苓。眾目睽睽中,她將淵兒安置在墻角,抓著一個青花瓷插瓶就往某刺客頭上擊去,那刺客本是要殺陶陶,如今被敲了腦袋,又沒暈自然而然要來解決采苓。
采苓恐小命不保時,秦王、赫悅和漫云三人同時騰空而起,前者將刺客一劍了結,后兩位動作稍慢,只于半空中撞在一起,落地后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
秦王一手摟著她的肩膀,一手握著鋒利的長劍,目光凝重地緊緊盯著她,似乎少看一眼她就會飛走似的。采苓順勢去摟他的細腰,他卻再次騰空而起,擊殺了另一名刺客。
手起刀落中,多少刺客命喪于東喜,直到大批的禁軍趕到,將整棟樓緊緊圍住。
底樓的主位上,秦王正襟危坐,采苓等站在堂側,而立在堂中央接受審問的正是袁杰遺。
“刺客身份已經查明,乃受戶部尚書蘇莫辰之命!闭驹谇赝跎韨鹊奶仗彰媛锻䥽,“蘇莫辰剛被抄家,大逆不道欲刺殺殿下尚在情理之中。你與他有何牽連?他為何也要取你性命?還不快快從實招來,由不得絲毫隱瞞!”
袁杰遺昂首挺胸站著,他素來清傲,自然受不得審問,目光剛瞧過來,采苓已經情不自禁走到他身邊,朗聲道:“姜氏做生意從來都遵紀守法、誠實可信,容不得隨意詆毀。杰遺若是與蘇尚書有任何牽連,無非也是正經的生意往來!
“姜少……你!”陶陶被嗆聲,無助地望向秦王。
年輕的王爺只冷然瞧著堂中間站的一對人,她半個身子擋在那男子身前,是急于保護的姿勢。細細想來,她情緒激動保護某個人除了淵兒還真不曾見過。袁杰遺他見過幾次,與跟在他身邊的赫悅有些不同,赫悅的眼神里是小弟望著大姐的崇拜,而袁杰遺的眼里情緒從來都很復雜,他以往不愿深想。如今再看他,刀光劍影、重兵之下,生死一刻中,他竟然只是眼含笑意地垂目看她。
秦王大怒,站起身踱步過來,采苓心中忐忑不安,未自覺地往袁杰遺身邊移,直至整個身體擋在他跟前,其實他高她許多,即便是擋著,那人卻還在明處,可是她卻不自知。
秦王從她身邊走過,未置一詞,只從那紫衛手中接過長劍,銀劍熠熠生光,采苓覺得眼前一晃,再睜開眼來,那尖刺的鋒芒已急速殺來,千鈞一發的時刻她腦中閃過無數念頭,化成動作卻只有一個,一把推開袁杰遺。
可那飛速的利劍在離咽喉只一寸距離時,立在空中。秦王單手舉劍,另一只手頹然垂在身側,“原來這便是你的心意!
采苓極想解釋兩句,可是嘴張了張不知從何開口。往昔多少歲月,父不喜、兄不親,心儀的郎君與對岸的歌姬濃情蜜意,開導她的是袁杰遺,深夜里共飲,下了多少局圍棋。他將大包的金葉子扔在她的案頭:這世上還有這些東西可保你安穩無虞。
即便是命也算不得什么?不知是何時看清,這世間除了男女情愛、父母兄弟,還有患難與共、相互扶持的友誼。她與袁杰遺無關風月,卻情比金堅!
“月初,袁某受姜老爺委托販賣京中祖宅!痹苓z跨前一步,單手將采苓往身前拽了拽,“買家乃戶部員外郎唐氏。袁某疑心區區五品官員如何敢買丞相府,便暗中調查,才知背后買家正是戶部蘇尚書!
眾人仔細聽著,采苓雖然很不悅姜父賣祖宅的舉動,但深知朝廷官員凡遭貶斥者皆不可留京中地產之規定,只暗自心傷。想到袁杰遺欲言又止之事,恐怕就是這個。
“而那定銀亦是蹊蹺,像是被高溫融過,說是元寶更像銀條,看不出銀底官印。像是……”
那句“北國官銀”尚未出口,沈牧遲便打斷道,“銀條在何處?”
“這邊請!痹苓z在前引路,穿過層層朱門,來到后院一間不起眼的房間,他將機關打開后,半墻銀條在燭光中熠熠生輝,“員外郎稱若是肯收這批瑕銀,價錢上愿意再加三成。袁某雖一介商賈,卻從不曾貪不義之財,可思及這些銀子乃物證便先行收在此處。”
陶陶喜難自禁,“如今人證物證俱在!”見采苓狠狠瞧過來,連忙補充道,“看蘇莫辰如何能逍遙法外!”
……
本是驚天動地的發現,蘇氏黨羽傾巢顛覆,如同往動蕩的朝廷中插入一根定海神針,只教墨吏聞風喪膽,清官百感交集,可沈牧遲的臉上沒有一絲喜悅,他獨自先上了馬車。
送走良明月,采苓牽著淵兒正思量該不該讓人備車送她回去,可見到秦王府的漆金馬車還停在原處,便厚著臉皮要上車。忽然有人將馬扎送到腳邊,采苓抬眼看去,陶陶剛抬起頭正殷勤地看著她,“姜少,請上馬!
采苓對陶陶審問袁杰遺之事并無不滿,她深知人在其位必謀其職,他只是做他該做的,卻佯裝疏遠道,“楊大人這是做什么?”
“姜少,本少看出一事!碧仗杖辉谝猓瑴惖剿叺。
她眼睛一轉,對他的話產生興趣,將前事統統拋諸腦后,“說來聽聽!
“三殿下對你是否有意?”陶陶眉開眼笑,很是得意。
采苓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看出來了?我這幾日也正琢磨這事。”
“你還琢磨什么,不是該燒高香的好事么。趕快一不做二不休,趁此機會將生米煮成熟飯要緊呀。”他急道。
采苓連忙捂住淵兒的耳朵,警告道:“不許胡說。”見他老實了,才松開手,低聲道,“相識許多載,你從前可見過他對我的半份情誼?”
“沒有!碧仗照\實回答。
“如今不及半年,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若不是被他人靈魂附體了,就是從前隱藏太深。你知我性格,哪里會與深藏不露之人相處。”
陶陶似懂非懂點點頭,待她上了馬扎,才道,“你別忘了有句話:愛而不藏,自取滅亡!
采苓稍怔忪,轉過頭來卻是會心一笑。
馬車內光線幽暗,淵兒早就不耐疲乏呼呼大睡,采苓抱著他的一雙手很酸,換個姿勢,卻不小心撞到身邊之人,應該是臂膀吧,結實強壯、肌肉分明?蓜偵宪嚂r看他瞇著眼睛,說不定也是睡著了,她準備裝作不知。
“小四!彼麉s幽幽開口,“撞到本王是不是該說點什么?”
“對不住!敝徽f這個好像又會把天聊死,她可不想在答謝宴這天跟沈牧遲鬧掰,繼續道,“想不到漫云會功夫,正是深不可測,高手在民間呀!
“廷尉局里作為殺手訓練的人!鼻赝趸卮稹
“這樣的人你為何不留在身邊?”她忍不住問。
“本王不需要。”他漠然道,“必要時可保你性命。”
“多謝安排!
淡淡的疏離,令他不悅,便問,“今日之事可有解釋的?”
她知他所謂何事,只平靜道:“袁大哥與我情同手足,自我經商以來,多虧了他一路扶持,他若是有難我如何能袖手旁觀?再說殿下未查明真相前又怎會真刺?”
車廂內忽然安靜下來,呼吸聲可聞,采苓看不清沈牧遲的表情,便想湊過去仔細瞧瞧,不知是她不知分寸湊得太近,還是對方忽得將頭埋了下來,雙唇輕碰在一處,雖沒有當初料想的天旋地轉,一顆心撲騰撲騰快要跳出胸口來。
呆滯的片刻,對方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在她鼻尖和唇角輕啄,用略微沙啞的嗓音道,“本王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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