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的這句話令小趙吃驚不小,本來他已確定林川就是一個瘋子,但此時卻又迷惑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瘋子會說女人漂亮,難道瘋子也會有所謂的情欲嗎。這點恐怕沒有什么人關心過。但小趙看得出來,林川這時很興奮,全身似乎都起了微妙的變化,嘴角竟然也浮出一絲幸福的微笑。
車站的橫凳上坐著一位年輕的女子,她的穿著很性感,在黑夜中,在半透明的路燈下,別有一份隱藏的美。女子一頭秀發斜披在肩上,路燈的光輝使她的頭上象戴著一頂皇冠。女子下半身穿的要比上半身多,如果直到大腿跟的黑絲襪也算著裝的話。她不羈地翹著二郎腿,弓著上身,低低的領口露出胸脯雪白一片。眉毛則又細又長,黑黑的,耳朵、脖項和手指上都戴著黃燦燦,略有些發黑的飾物。她的右手支在翹起的大腿上,指間叼著煙,一雙妙目則掃視著車站上的每一個人。
林川站在遠處向這個女人觀看,雖然只是側影,但婀娜的身段已是凸顯無遺。這個女人坐在這里已經很久了,林川并不知道她在等什么,也許是抱有相同的目的。女人很美,但臉色蒼白,透著困乏,卻星星點點有些閃亮,尤其是在嘴唇上,猩紅色中有著許多藍色瑩光,如同遙遠的夜幕中那些遙遠的星辰。
聽到這里,小趙長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碰上‘雞’了,還是暗門子,站街的,不知是你倒霉還是她背運。”
“不是雞,是一個女人。”
“對,對,是女人,”小趙只好順著說,“你繼續說下去。”
小趙急待聽到下文,他敢拿人頭擔保,憑經驗自己的猜測是不會錯的。這是一個最下層的妓女,用劣制的化妝品和飾物把自己打扮起來。她們的生活很悲慘,但不會叫人同情。林川竟然有這么好的運氣,剛從瘋人院跑出來的第一天就遇到這樣的事。沒有人可以猜測一個瘋子和一個妓女會不會發生什么故事,瘋子算不算嫖客呢?這個問題真是無聊透頂,可是那答案倒底是什么呢。林川很激動,看到這樣的一個女人,甚至僅想到她們所從事的職業,誰又能不激動呢?小趙在查夜抓她們的時候,往往也是激動多于正義與職責的。
林川很興奮,心中有種難以遏制的沖動。他看見了許多眼神,男人的女人的,貪婪的與鄙視的,從路燈下,從陰影中,直射或折射過來。林川自忖,若見到這么多隱藏的直露的眼神,自己肯定會逃開。可那個女人卻不一樣,她坦然地,甚至有些自傲地承受這一切。對于女人,林川的概念很單一,并不十分清楚她們為什么與自己不同。但無論為什么,林川還是覺得這個女人與別人不同,她很美,有種野性的,原始的,簡單的美。不過林川覺得她也很可憐,象自己一樣坐在那里空空地等待。
夜幕更黑了,星星隱去,月亮不現,一絲涼風襲來,吹得站臺上的人更加稀少。一名男子慢騰騰地走過女人身前,他似乎翻了一下褲兜,一枚火機擦著女人的發梢落在地上,發出輕脆的聲響,男人卻并未發覺,他輕咳了一聲,繼續向前走。女人看著腳邊的火機,略呆了一下,然后拾起火機,歪頭斜睨著前走的男人,嘴角則掛上苦笑。女人懶洋洋地站起來,以與男人同樣的步頻跟了下去。兩個人走到路燈的背面,在黑暗的角落里停了下來。
這個男人也在這里站了很久,本來林川以為他與自己一樣,但后來證實不是。取證的方法很便利,因為那些等車的男男女女們并沒有把鄙視的目光投向他,也許他和他們本來就是一樣的。現在,他和那個女人在談話,距離很遠,林川聽不見他們在談論什么。隱約中,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近,最后依偎在一起,似乎要去共同的地方。林川并不情愿讓那個女人就這么離去,那個女人和他共同承受了鄙視的目光,所以他認定,女人和自己一樣,她一定知道家在哪里。
林川疾步沖了上去,伸手抓住女人的臂彎:“你不能走。”
那男人用力將女人推向林川,甩步向黑暗中跑去,胡同里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女人的臉色在幽光下變得更加蒼白,但還是故作鎮定地盯著林川。
女人說:“放開我,我什么也沒干。”
林川卻說:“我要回家。”
女人呆了一下,她這才仔細地觀察林川,臉色也恢復些紅潤,林川的手卻沒有松開。
女人懷疑地問:“你,你沒事吧?”
“我要回家。”
女人長出了一口氣,說:“神經病,你要回家關我屁事。”
林川的手突然松開了,他渾身顫抖,驚恐地望著女人,嘴唇在劇烈地哆嗦:“為什么,為什么你也會說我有病,怎么會呢。我以為只有那些人會說我有病,他們鄙視我,討厭我,而你不會,你和我一樣,他們也鄙視你,討厭你,包括剛才跑掉的那個人,在他眼中,我只看見貪婪,像火一樣燃燒著。”
“我和你一樣?”女人沉默片刻,笑著說:“我可能還不如你呢,人們只會更鄙視我,更討厭我。算了,你家在哪里?”
“不知道,我想你應該知道。”
“對,我是應該知道,剛才我忘了。”女人點點頭說。
女人拉著林川的手,拽他走回車站。路燈下,女人這才仔細地端詳林川的臉,這張臉很清俊。
小趙忽然感到有種寒冷的曖意,那仿佛就是邪惡的美。是什么力量使林川和那個妓女產生了共鳴,沒有人可以說得清楚,興許正是旁人的態度,也興許是兩者之間共同存在著什么,這什么就是根本。妓女都是比較聰明,這女人當然已經看出林川是個瘋子,但她并沒有采取常人所慣用的方法,可接下來應該怎么去做呢,小趙倒很想借鑒一下。
一輛公車悄然地進站了,女人突然踮腳親了林川的面頰。
林川奇怪的問:“你干什么?”
女人笑了:“上車吧,這輛車會送你回家的。”
“那你呢?”林川問,“這里不好,家里有許多朋友,他們待我都很好,也會待你好的,為什么你不上車呢?”
“我過一會兒就走,你先去,我在后面跟著。”
女人推林川上了車,車門關上,女人在車下自嘲地笑了。天空已開始飄雨,路燈閃出如絲細雨的軌跡,女人則轉身隱沒在黑暗之中,車站上再無人影。
“你想過死后的歸宿嗎?天堂還是地獄?”阿呆問。
“沒有。”
“不久前,我參加了一個神會,會上有一位神父。我詢問自己的歸宿,神父說,看你用什么樣的標準來衡量自己?他拿出一把鋒利的劍和一朵鮮艷的玫瑰,問我選擇哪一樣。我想,上帝總是用正義之劍來評判世間,于是我選擇了劍。神父說,‘這劍代表正義,可劍下卻沒有人可以升入天堂。’我忙詢問玫瑰的含義,神父介紹說,‘玫瑰自然代表愛,它可以寬恕一切。但它只對某些人起作用,是那些先知與圣賢。’然而我相信,這世上再無保羅與耶穌。”阿呆在說著夢中的境遇。
林川言道:“我明白,那個女人將去地獄。”
“是的,她身邊只有正義之劍,而缺少愛的玫瑰。”
“有些人雖然渴望,但他可能根本沒有權利來選擇,包括你,那選擇是虛偽的。正義之劍永遠只會掌握在上帝的手里,正義也就是上帝的正義,但人可以做一件事,那樣每一個人都可以升入天堂。”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可這是不可能的,無法逃避,沒有機會,也沒有能力,一切都是徒勞,欺騙自己,難道還可以解救他人嗎?”阿呆搖頭嘆息。
林川卻自信地低頭看看懷中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