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警官跟在醫生的后面,小心翼翼地進了診室,坐在了醫生的對面。
醫生開門見山地說道:“說一下情況吧!”
仇警官便將自己父親的癥狀都描述了一番,特別仔細地述說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然后問道:“請問大夫,患有老年癡呆癥的人可能會夢游嗎?”
醫生將眼鏡摘了下來,一雙眼睛看上去灰蒙蒙的,說道:“這種可能不是不存在,但機率很小,因為患有老年癡呆癥的人一般來說在病理上是大腦皮層萎縮,而夢游患者之所以夢游的原因則是大腦皮層某個部位在睡眠的時候還處于興奮狀態。”
仇警官愣了一下,他對醫生所說的話并沒有完全理解,于是試探著問道:“那這兩者豈不是正好相反?”
醫生似乎笑了,從口罩中發出輕微的笑聲:“那可不一定,其實從醫學的角度來說,這兩種病都沒有一個最完整的最徹底的解釋,人腦的問題,太深了。”
仇警官點了點頭,的確,最令人無法了解的恰恰是人類自身,大腦這種物質是如何變成一種思維的?有時候,仇警官面對各式各樣的罪犯時總會想一個問題,他們所說的那些作案動機真是就是最根本最本質的想法嗎?仇恨,報復,自私等等,這些東西為什么會左右著人的行動,他們又是如何產生的呢!
仇警官突然覺得自己墜入了一個形而上的思考中,而這種思考對于他來說既陌生又熟悉。
醫生接著說道:“不過大多數的腦科病癥最主要的特點都是與記憶有關的,或者是失憶,或者是平空創造出來的記憶。”
“平空創造出來的記憶?”
醫生點了點頭,然后說道:“這是因人而宜的,你父親患有老年癡呆癥,肯定是從失憶開始的,就是記不住一些事情,做事丟三落四,對不對?”
仇警官想起幾年前父親經常忘帶鑰匙出門,不得不再打電話找他的事情。
醫生接著說道:“而夢游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會平空創造出一些記憶,然后人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循著這些記憶行動,但所說的平空創造一定是有原因的。”
“那如何分辨哪份記憶是平空創造出來的?”仇警官下意識地問道。
醫生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窗外,天空灰蒙蒙的,迷霧籠罩著這個城市:“那只有問你自己了!”
“問自己?”仇警官似乎忘記了他此行來醫院的目的是為了父親。
醫生突然從白大褂的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根煙來,隔著口罩夾在了嘴上,然后將煙點著。
仇警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醫生,竟然敢在診室里抽煙?而且竟然以這種獨特的方式,隔著口罩能品嘗到香煙的滋味嗎?
可以看出,醫生抽煙的動作十分用力,那個雪白的口罩隨著兩腮的動作而有些變形,煙氣開始彌漫在整個口罩上,然后從口罩上擴散開來,將醫生那張根本就看不到的臉籠罩住,樣子出奇的詭異。
很奇怪,仇警官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呆呆地看著對面這個醫生。
過了一會兒,醫生才又說話了,說的還是同一句話:“那只有問你自己了!”
“問自己?”仇警官重復道。
醫生的聲音有些飄渺,如煙香一般:“這個過程很無奈也很無助,是不是?”
仇警官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醫生接著說道:“拷問自己的過程都是一樣的,可你又無法擺脫,就象你根本無法擺脫你的父親,一個患有老年癡呆,夜里夢游的父親一樣。”
“我并沒有想擺脫我的父親。”仇警官反駁道。
“真的嗎?”
“真的!”
醫生輕蔑的笑了,笑聲從口罩的煙霧中傳出,沒有絲毫的避諱。
仇警官的心又開始跳動起來,他突然覺得眼前這個醫生一定在哪里見過,他是誰呢?
“你在創造記憶,創造一個善良的記憶!”醫生慢條斯理的說道。
“一個善良的記憶,你指什么?”仇警官更回迷惑了。
醫生搖了搖頭,說道:“你以為你在盡孝心,你也覺得你應該盡孝心,所以你并不承認你所面對的困境,你在有意地遮掩著你的真實想法,如果不敢面對真實的自我,那么你就一定在創造一種記憶,這種記憶會慢慢地被你當成最真實的生活體驗。”
仇警官咬了咬牙:“好吧,我承認我曾想過擺脫我的父親,那又怎樣?”
醫生突然爽快地笑了,聲音不再顯得是那么飄忽不定:“這就是剛才所說的平空創造的記憶,擁有這份記憶,你就擁有了夢游的條件。”
“夢游,你是說我在夢游?”仇警官問道。
醫生不再說話,他將香煙掉過頭來,暗紅色的煙頭立即壓在了口罩上。雪白的口罩上只有一點黑色,在嘴唇的位置,滑稽卻又陰森。
“先生,輪到你了!”仇警官急忙抬起了頭,一名年輕而又丑陋的護士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仇警官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還是醫院的走廊,身邊還是有許多在等待就診的老人,一切與自己進醫院的時候并沒有變化。
“他在哪兒?”仇警官惡狠狠地問道。
年輕護士睜大了眼睛,有些驚愕地問道:“誰?”
“一個戴著墨綠色扁平眼鏡的家伙,他可能穿著醫生的白大褂,也許還戴著一幅口罩。”仇警官確信自己再一次受到了那個年輕人的捉弄。
女護士上下打量著仇警官,確信面前這個人只有四十多歲,不象是患有疾病的人,然后才說道:“先生,你搞錯了,科里都是有名的老專家,沒有你說的什么年輕人,”她的語氣十分地不屑,但停了一下又說道,“是不是其它科室的?”
仇警官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勉強擠出笑臉來:“對不起,我做夢了,吳大夫在嗎?我找他。”
吳大夫依然胖乎乎的,說起話來慢條斯理,從容而淡定,但仇警官卻有些心不在焉,他只記得吳大夫似乎很擔心自己父親的病情,極力勸仇警官將父親帶到醫院來做一次徹底檢查。
站起身來,仇警官與吳大夫握手告別的時候下意識地瞧了一眼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在樓前的一棵核桃樹下似乎站著一個人,筆挺的,穿著一件黑白格的條絨衫,抬著頭,眼神似乎能夠穿透這間診室的玻璃。
仇警官心一動,立即跑出了神經科的診室。
下了樓,仇警官來到了那棵核桃樹前,并沒有人,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
黑白格的條絨衫在這個灰蒙蒙的天氣中一定不會太顯眼的,一定也會呈現出一種灰色來,讓人根本無法確認。
但那雙眼睛,好象的確有雙眼睛盯著診室的窗戶,只是這雙眼睛是否也戴著一幅墨綠色的扁平眼鏡呢?
這一次,仇警官沒有因為錯過抓捕那個年輕人而自責,他否認了自己在醫院再一次與這個年輕人交鋒的記憶。
那是一場夢,夢里的事是不能做數的。
夜里,仇警官沒有睡,他坐在書房的黑暗角落里,在等,并且將房內的所有門窗都關上了。
凌晨兩三鐘的時候,仇警官聽到了響動,很輕微,但他知道那一定是父親又開始夢游了,他依然沒有動,點起一根煙來,坐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著,煙頭的燭火很亮,赤紅色,如心臟一般有節奏的跳動著。
門終于被推開了,仇父顫微微的身軀緩緩地走了進來,走到了書桌前,再一次抬起了手,在空中撫摸著,仿佛撫摸著兒子的頭。
仇警官靜靜地看著父親的舉動。
我承認我曾想過擺脫我的父親!
白天在醫院夢中所說的那句話再一次在耳畔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