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一片寂靜,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寥寥幾個各司其職的家丁在忙碌著,各人遇到言汐時都停下手頭的活計恭恭敬敬地朝她點頭拱手。
有種我就是城主的錯覺呢,言汐心想。
她步履輕松,繞過幾處花圃后回到拐角處的屋子,“待客”兩字端端正正地寫在牌匾上,仿佛生怕來人不知道自己是客人一般。
“哥哥,”言汐跨過門檻,直直地朝走向坐在長椅上的關洱,“你這院子的人……”
落日的余暉籠罩著淺青色的冰城,暖黃的光亮順著門口一直延伸到關洱腳邊。隱沒在陰影里的關洱白皙的膚色在這樣的光線下顯得愈發神秘而透亮,言汐未完的話音被一種神奇的吸引打斷。
“怎么了?”關洱自下而上仰望著她,黑亮的眸海里閃動著夕陽的暖光。
“嗯……”言汐順著關洱的目光在他身旁坐下,“想說你院子的人很……咦,執文神君還在這里?”
執文神君坐在離關洱最遠的一張椅子上,朝言汐的方向輕輕“嗯”了一聲,手邊的茶早已經沒有了熱氣。她恰好坐在了背光的陰影里,與空曠的屋子融為一體。
言汐敏銳地覺察到她和關洱之間微妙的氣氛,仿佛是空氣里夾雜著看不見摸不著的火苗。
“我先……”
“你哪里都不去,”關洱溫暖的掌心覆上言汐的手背,俊朗的眉梢一挑,“萬一小洲以為我把你趕出去,那他豈不是要把我這院子拆了?”
言汐眼皮一跳:這都是什么理由?
關洱揮手把執文倒給他的茶水撤走,換上了一套玲瓏剔透的茶具,又叫人拿了些干果放到言汐旁邊,才對角落里的執文道,“現在可以說了。”
“……是。”執文微微一頷首,道,“文神殿丟失的卷宗是關于一千年前的悅衍同禾盛兩國的記載的……”
關洱不動聲色地觀察了言汐片刻,發現對方神色沒有其他異樣,才示意執文繼續。
“還有一份是關于鬼域荒山的,”執文頓了頓,道,“只是恰好蘇姚那兩天都在天界徘徊,不知此事是不是魔尊的布置……”
“不是。”關洱冷聲打斷,把手邊的什錦盒往言汐那邊推了推,沒有再說話。
嘴里塞滿果干的言汐一抬頭,正好對上執文茫然無措的目光,于是解釋道:“哥……咳,魔尊的意思是,他知道蘇姚在天界,但是跟卷宗沒關系。”
執文嘴角微微抽搐,“哦……還有就是,蘇姚似乎私下與天帝商量了什么,這個也是……”
“商量了什么?”言汐追問道。
執文也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對一個小仙君有問必答:“我聽到了些謠言,也不知道是否準確。就是說蘇姚似乎想與天帝合作,然后……然后對付……”
“對付魔尊。”言汐干脆利落地替她把話說完,然后心滿意足地拍拍手示意自己吃好了,“這事我不知道,可能蘇姚有他自己的打算吧。哥哥你覺得呢?”
“我同意汐汐的說法,”關洱笑道,“那我要讓小洲防患于未然才行。”
“什么?那……那……”言汐皺著眉頭,一副大事不好的神色看著關洱,“嗐!那冰城就要換城主了……”
執文幾次想張口都沒能插上話,最后無奈地道:“那看來是天界內部的事情了。”
言汐把剩下的干果全部裝進盒子里抱在懷里,聽完后抬頭道:“不過文神殿不是戒備森嚴的嗎,那么容易就被偷走卷宗,神君是不是應該先查查自己身邊的人?”
執文忽然想起了什么,雙眉猝然一擰:“冒昧一問,小仙君為何拒絕了西方武神的差事?”
言汐來了興趣:“神君想要這份差事嗎?”
“……不是,”執文尷尬地笑笑,“是因為我知道天帝有意把差事留給你,可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都沒有收到小仙君的拒絕理由,順道問了好交差而已。”
“怎么會呢?”言汐疑惑道,“那日無為到半生亭找我,我已經同他說過了啊。”
“我明白了,多謝小仙君告知。”執文起身離開,“對了,蘇姚最近都沒回過魔界吧?魔尊您要當心。”
“她……”言汐疑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執文離開的背影,“她是不是喜歡哥哥?”
關洱剛咽下的茶差點把他嗆暈,極力壓抑的咳嗽把臉憋得通紅。
“開玩笑的開玩笑的……”言汐抱歉地拿起手帕幫關洱擦去嘴角的茶水,輕笑著問道,“我說錯話了嗎?可是我記得凡間有這么一種說法的呀。”
足足沉默半晌,關洱無奈地呼出一口氣,修長的手指輕輕捏住言汐的下巴,道:“汐汐喜歡哥哥嗎?”
關洱那雙黑亮的瞳孔盯著言汐,目光里的柔情由心底漫出,竄上眼角。他輕輕閉上眼,柔軟的嘴唇在言汐微微揚起的嘴角短暫一觸:“汐汐……”
干啞的嗓音和鼻尖的呼吸把兩人包裹在極親近極柔軟的空氣里,仿佛除他們以外的一切都不復存在。
關洱深深吸了一口言汐鼻尖溫暖的氣息,下一刻他微微一側臉,在言汐嘴唇印上溫柔到莊重的一吻。
火花從言汐臉上的每一寸皮膚爆開,恍惚間躥上大腦,如同綻放一朵照亮長空的煙花。
----像做夢一樣。
時間在悠揚柔軟的空氣里悄然凝固,在他們相互凝視的間隙中徘徊不前,仿佛千年的分別與哀傷都不曾發生,仿佛你我依舊停留在閣樓角落里的翩翩年少。
“汐汐……”關洱掌心輕輕托住言汐的臉,仿佛那是他心尖唯一的柔軟,“同我成親吧?”
即便踏入萬劫不復,冰封人間滿目瘡痍,澆滅天界熊熊大火,只要有你,我便能生生不息。
“哥哥。”
“嗯?”
“那個時候你就在等我了嗎?”
當冰城還是半鬼之城,當大地還沒有坍塌陷落,當悅衍還未曾滅國,是不是從我還未曾踏出冰城那一刻起,你就守著我給的期待,踏入烈火深淵,浴血歸來?
“嗯,”關洱輕輕撫摸言汐的臉頰,“我只等你。”
……
“魔尊,貓……”
關洱一掌把不懂規矩的侍衛拍飛了出去,順著空曠的院子重重砸到大門上。
“走吧,小洲給你準備了吃的。”
“哥哥。”言汐低著頭,目光落在關洱的腳邊,語氣帶著愧疚的沙啞,“我那個時候并不是故意不去找哥哥的,而是自從……滅國之后,很多事情我就忘了……所以……”
“我知道,”關洱牽起她的手,眼底滿是寬慰,道,“沒關系,我來找你就可以了。”
言洲若有所思地倚在門邊,認認真真地打量著沉默的兩人,“找誰?”
兩人同時驚愕地抬頭。
“你什么時候來的?”言汐明顯提高音量,“怎么你走路沒聲音的?”
言洲翻了個白眼:“我走路一直都沒聲音!”
“……有道理,”言汐默默點點頭,目光看向關洱,“怎么貓咪來了哥哥都不告訴我?”
被質問的關洱表情有瞬間的委屈,他輕聲道:“我也沒發現……”
關洱自己都沒發現,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默認了把言汐和言洲規劃到安全范疇,或許也只有他們兩人靠近時,他才會毫無防備。
“不過……關洱哥哥,”言洲指了指關洱的手,毫不客氣道,“有什么話是一定要拉著我姐姐的手才能說的嗎?”
言汐下意識抽手,卻被關洱以更沉穩的力道握住,笑道:“嗯,擔心她摔倒了。”
言洲不置可否,轉身引著兩人往外走:“關洱哥哥,如果我跟你的廚娘吵架了,你要幫誰?”
“幫你。”關洱毫不猶豫。
“哈哈,那我就告訴你個秘密吧!”言洲腳步一頓,向四周望了望,低聲道,“蘇姚傳音來說,他要同天帝聯手起來對付你,兩天之后就把鬼域的陰陽陣撤走。”
“天帝總算找到陰陽陣了?”關洱淡淡道,“也該找到了。”
“原來關洱哥哥早就知道啊……無聊!”言洲目光瞥向遠處,忽然臉色一變,“冰城……一天黑就起霧嗎?”
“嗯,自冰城出事起就是這樣。”
關洱正想抬手祛除霧氣,卻被一旁的言汐急忙阻止,“哥哥先等等。”
寒涼的月光下,厚重的濃霧自它們腳下緩緩凝聚,原本就人員稀少的院落越發冷清。墻角的陰影,假山的影子,花草的倒影漸漸被霧氣掩蓋,如水一般漫上腳踝,涌上膝蓋。
言汐彎下腰用手撈起一把霧氣捧在掌心,半晌后霧氣又從指縫中流走,一如拼命抓緊卻又了無痕跡的過往回憶。
“姐姐,你記不記得……”言洲目光盯著遠處如海水般的霧氣,猶豫道,“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這種……像水一樣的霧?”
長久以來對人事的理解讓關洱立刻就發現了兩人眼中的疑惑,他避免打斷兩人的思路,于是用平緩的語氣解釋道:“無論是仙神妖魔使用法力之后都會留下痕跡的,這些霧氣也可以成為魔氣。冰城本就被魔氣侵蝕所以才成為半鬼之城,后來我又用法力強行冰封,魔氣自然就愈加濃厚。白天有陽光照射尚且不夠明顯,但是到了夜晚鬼域的鬼氣和怨氣本就強盛,這霧氣也就像水一樣了。”
“哥哥你能控制這些霧氣嗎?”言汐一只手抱著干果盒,一手撈著霧氣,問道。
“我在這里的時候能控制的,只不過很少刻意驅趕,城里的人也都習慣了。”關洱想了想,補充道,“其實這些霧氣……可以當成武器的。”
關洱不動聲色地忽略言洲投來的蠢蠢欲試的目光,鎮定地抓起言汐撈著霧氣玩的那只手,嘴里默念了什么。
“啪”一聲一個身穿灰色鎧甲的矮小侍衛就在言汐身前利落站起,看不見的身體被霧氣填滿。
“冰城并不需要侍衛,因為侍衛們本就無處不在。”關洱輕輕松開言汐的手,成功用一句話打發了因吃醋而即將暴跳而起的言洲,“小洲也可以試試的,或者對小洲來說回更簡單。”
言汐安靜地瞅著言洲一抬手就幻化出一排整整齊齊的侍衛,平靜道:“所以小稀粥是借了哥哥你的法力,變出了它們的嗎?”
言洲終于暴跳而起,一腳把其中一個侍衛踩成了霧氣,大吼道:“我也是憑實力借的!”
憑實力的言洲氣鼓鼓地轉身就走,身后跟著一群小侍衛,“噠噠噠”的整齊腳步聲在他們周圍回蕩。
言洲猛然回頭----
“為什么有聲音?”
周圍安靜片刻,言汐伸手一觸碰,一只侍衛悄然化為虛無,融化在無邊的霧氣里。
關洱拎起一名侍衛:“本來是沒有聲音的,但是這些霧氣平時蘇姚用得比較多,我擔心有時出現緊急情況時他們突然出現會嚇到居民,就在所有侍衛腳底下施了個小法術。”
言汐不愧是在人間行走了千年,眉宇間形成一種包容萬象的平和,在認真思考時微微凝起的眉頭仿佛清朗天空中兩朵美得恰到好處的白云。
“哥哥,你是說冰城出事的時候這些魔氣就存在了是吧?”
“嗯。”
“也就是說,當時我同祖父來找你的時候……”
關洱眉間猝然一皺,冷厲的目光宛若刀鋒,他手指一動,對著傳音符道:“去文神殿找找冰城或者無面魔的卷宗。”
“關洱哥哥,”言洲輕聲喚道,“還有悅衍國的……我記得我在那幾天全是霧氣……”
傳音符那頭傳來蘇姚的嗓音:“明白,冰城、無面魔、悅衍。”
言洲盯著關洱手里的傳音符漸漸熄滅,忽然問道:“如果這些霧氣是無面魔留下的,那么如果他現在根本沒死,他會不會也能利用這些霧氣?如果這樣的話,冰城的一舉一動都能被他知道了。”
關洱輕輕一笑,道:“不會的,沒有我的許可,沒人能碰我的東西。”
說完朝言汐點點下巴,道:“人也一樣。”
就讓我像當初的你守護我一樣,一直守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