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擁而來的千年時光迅速在言汐腦海里翻涌、沸騰,久遠的喜怒哀樂以不可見聞的速度沖刺著她的心臟,連緩和的時間都不曾給過分毫。
她在一夜之間,走過了前世今生。
“言汐,你還好嗎?”
劇烈的頭疼和洶涌的悲傷令她的意識非常模糊,她甚至分不清究竟是身處回憶之中、夢境之中又或是現實之中。她看到那削痩修長的身影一步步走上前,半跪在她身邊,輕柔地攬過雙肩,露出溫柔體貼的面孔。
“……哥哥?”
言汐全身疲憊不堪,模糊的視線不斷在近在咫尺的臉龐上流連。
這是關洱嗎?
怎么似乎又有些陌生?
陌生在哪里?
“沒事了,我扶你起來。”關洱覆在她耳邊輕聲道,“你一瞬間經歷了太多悲歡離合,有些承受不住,休息一下就好了。”
言汐就著關洱強健的雙臂緩緩站起,劇烈的眩暈瞬間襲來,她一個踉蹌倒在關洱身上。
“哥哥,你身上的味道呢?”
“我藏起來了,你還好嗎?”關洱溫柔地捧起她的臉,指尖在紅潤的嘴唇上摩挲半晌,最后輕輕印下一吻,如蜻蜓點水。
“嗯……”
言汐呆呆地凝視著眼前這張清冷的臉龐,利落的下頷線連接著流暢緊實的脖頸,低頭的時候嘴角總浮現著一股淡淡的笑意,在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之下有種攝人心魂的吸引力。
----“魔尊就是為你而來的。”
蘇姚輕佻的嗓音在她耳畔回響,就像一枚細小的鋼針輕輕扎在她的胸口:這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言汐?”關洱掌心拖著言汐的側臉,讓她的目光看向自己,“在想什么呢?”
言汐對上關洱的雙眸,不知為何竟沒來由地感到害怕,她輕輕低下頭向四周環顧了一圈,問道:“我們這是在哪里?”
“在你的回憶里啊,”關洱白皙的手掌沿著她的手臂滑落,準確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帶你去看看言洲逃走之后發生了什么。”
“嗯?哥哥那個時候就遇到了他嗎?”
言汐被關洱牽在身后,只能看到他的半邊側臉和烏黑的發髻。
“也不算,找了他挺久的,不過后來他來到魔界的時候都跟我說了。”關洱輕笑著側頭道,“那個時候的言洲,倒是挺出人意料的呢。”
話音一落,他們已經走出了白茫茫的霧氣,黑夜之中一處荒涼的村莊緩緩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是哪里?”
“邊界村外的一處小山坡,有些打獵的散戶住在這里。”
言汐的雙眼才剛剛適應黑暗,一道黑影就迅速從她腳邊猛然躥了過去,消失在不遠處的小屋子里,“那是……言洲嗎?”
“嗯,”關洱輕聲道,“因為我們是在回憶之中,在他們眼里我們是不存在的。我們跟上他吧。”
忽明忽暗的燈光仿佛是無邊黑夜里的奄奄一息的跳動火苗,還沒等他們靠近,一聲尖利的嘶吼如利刃刺入言汐雙耳。
猝然飛起的透明魂魄在半空中扭曲變形,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勢被地上一只通黑的野貓吸入口中。它那雙通紅的眼睛在黑夜里發出血腥的光芒,把最后一絲烏黑的怨氣盡數吸入。
“言洲!不可以!”
言汐在短暫的愣神之后瞬間沖入房屋,哀求的吶喊聲激起一陣塵埃,她撲倒在地上兩具逐漸僵硬的尸體旁,內心如同被弓箭插滿。
“醒醒!你們醒醒!”她崩潰地搖著地上的尸體,拼命拍著蒼白干瘦的臉,“稀粥不會這么做的,你們醒醒,醒醒……”
“啊----”
言汐猝然回頭,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在她眼前直直倒下,旁邊的一雙腥紅豎瞳在夜里如同奪命烈焰!
“不!”
言汐伸長的手臂隨著她的聲音在原地轟然截止,就像是虛空中無數的鋒利長劍狠狠捅進她的心尖,胸腔沸騰著劇烈的血腥爛肉----
“你聽說過天界的懸賞嗎?”
“你覺得無為為何追趕了貓妖這么多年?”
言汐喘息著頹然坐在地上,死死盯著一旁精神抖擻的搖著尾巴的黑貓,眼淚流到她的嘴角,“稀粥你為什么要這么做?有什么苦衷的對不對……”
可貓妖并沒有聽到她含著淚水的呢喃,它若無其事地踩過地上的尸體,腥紅的眼神穿過濃黑的夜色,遙遙望向森林盡頭的邊界村。
關洱目送黑貓離開的身影,神情里滿是不忍,他溫熱的手掌抹去言汐臉上的淚水,安慰道:“言洲一定是有什么苦衷的,我們跟上他,說不定就一切真相大白了,好嗎?”
言汐木然地被關洱扶起,雙腿猶如被抽去了骨骼,軟軟地一步也邁不開,眼睛里淚流不止。
關洱只好把她打橫抱起,邊走邊溫柔道:“乖,沒事的。”
兩人才步入樹林,就聽到一聲脆弱沙啞的貓叫聲,仿佛落入困境的兇獸。
“喵……喵……”
言汐半邊臉被淚水打濕,模糊的雙眼中看到一個健壯的身影懷里抱著一只雙腿血淋淋的小貓,嘴里呢喃著:“哎喲你這小貓咪怎么這么不小心,我是抓兔子的可不打算吃你,你怎么就傻傻地跑到我的陷阱里呢?罷了罷了,帶你回去給我可愛的小兒子做個伴吧。”
言汐隨著這道聲音不自覺地用力眨眨眼,把眼里殘存的淚水全部擠出眼眶,只有眼底閃動著驚詫的光亮,死死釘在那張與卓惕如出一轍的臉上。
----“我救過貓妖。”
“八百年前,我就過貓妖一次,沒想到吧?是我把他帶回邊界村,我但是以為他只是一只普通的野貓,帶回去家里給孩子們玩。可是我的親人卻因為被他吸走了陽氣和壽命,第二天就猝死了!”
言汐深深低下頭,微弱的月光打在她頭頂凌亂的碎發上,蒼白的臉完全隱沒在昏沉絕望的陰影里。
“怎么會呢?不可能的啊……”
言汐在關洱懷里輕聲重復著,仿佛是憑借著這樣的呢喃來讓自己保持清醒,盡力在這令她痛苦到極點的荒誕之中分析出一個推翻心中恐懼的突破口。
可還沒等她理出頭緒,整個邊界村同時爆發出一陣絕望憤怒的哀嚎!
言汐就這么保持著低頭的姿勢,卻仿佛在那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覺,連呼吸都被猝然剝離。
她閉上眼睛,聲音沙啞而尖銳:“不可能啊……不會的……怎么會呢……”
“啊啊----”一聲更為凄厲的嘶吼在寂靜的夜空劃開,無數的悔恨、憤怒、絕望在這一刻轟然噴發,像沖破言汐最后一絲幻想的利刃插進她的胸膛,狠狠剜出她帶血的心臟。
“我把你帶回來,我救了你!為什么!為什么!啊!你殺了我啊!殺了我!”
就像是利刃從她身體里拔出,轟地一剎那間抽出最后一口氣。
言汐猛然嘔出一口鮮血,淚水混合著血液沿著她的脖頸流入關洱的胸襟,拉著她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就在關洱以為她即將昏睡過去的時候,卻聽到了言汐抽泣的話音:“哥哥,你能……告訴我,邊界村現在是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可能是有些什么誤會……”
“說吧……”言汐咽下喉嚨里泛著腥味的唾沫,深深吸了口氣,“我要知道發生了什么……”
關洱讓言汐靠著一塊石頭坐下,用袖子擦去她臉上的鮮血和眼淚,這才緩緩開口:“言洲以前是怎么跟你說的?”
言汐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茫然,大腦里一片空白,連關洱說的話她都花了好長時間才聽明白。不知過了多久,她跟著眼眶里的淚水一起冰涼地開口:“他沒跟我提起過,他說……他說他自己也不知道經歷了什么……”
說完疲憊地閉上雙眼,淚水從眼角流出,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最后逃離她的皮膚。
關洱輕輕捏起她的下巴,靜靜地端詳著眼前這張絕望而悲痛的面孔,下一刻他探頭向前,逐漸湊近因哭泣而通紅的嘴唇。
關洱輕柔的呼吸拂過她顫抖的唇際,言汐有一瞬間產生一種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微妙情緒,在那唇瓣即將觸到自己的瞬間,她終于輕輕側頭避開。
“哥哥……”言汐沙啞道,“不要……”
關洱明顯愣了好一會兒,才訕訕地松開手,向后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邊界村,所有村民的魂魄都被奪走,除了……除了方才那位救了言洲的人。”關洱隨意地坐在言汐身側,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望著前方的草叢,“無論是精怪還是妖魔,凡人的活魂都是最好的修煉丹藥。可能……可能言洲受了重傷,迫切需要魂魄來修復自身的傷痛。”
言汐靜靜地聽著,仿佛有某些說不出的怪異梗在她心口,但她過于疲憊,無論如何都沒抓住分毫。
“言汐你若是不想再看,我便口述給你聽罷。”關洱瞥了一眼言汐,見對方只是愣愣地看著手邊的枯草,便自顧自說道,“邊界村經過了這件事情之后,天界不久就收到消息,派無為來尋他蹤跡,同時秘密地發了懸賞通告。”
“他躲到邊界村之后的廢棄屋子里修煉,但不知道為何,天界似乎是感覺不到他的存在的。后來一次偶然機會,我遇到了他,看到……他在食人魂魄。等我發現的時候,邊界村盡管有新的人口遷過來居住,但最終還是鬼氣沖天,就算是僥幸活下的人也無法再繁衍后代。”
“可……”言汐沉默很久之后,才隱隱約約找到一個疑問點,試探道,“可哥哥你為何還要幫他?”
“因為他是你親弟弟啊。就算真是殺了許多人,可或者他真有什么苦衷呢?而且……”關洱說著又探頭向前,輕聲道,“我不想看到你傷心。”
“我……”
“我知道言汐你現在也很難過很傷心,但是我總不能一直瞞著你的,或許這其中有許多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內情也說不定呢?”關洱道,“那么,是不是真的有我不知道的內情呢?”
“……沒有。”
關洱皺了皺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難題,“那……我當時該不該救他?”
“……不該的。”言汐嘲諷地笑了笑,方才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淚又一次決堤。
“對不起……”
“為何?”
“早知道你這么難過,我就不該帶你來看這些。”關洱道,“我寧愿你永遠都不知道就算了。”
正在此時,原本死氣沉沉的邊界村忽然電閃雷鳴,狂風大作,金色的光芒劃破死一般的沉寂,裹挾著一個金色的人影徐徐飛上天空。
言汐被淚水打濕的睫毛愈發濃黑,帶著沉甸甸的痛楚苦苦掙扎:“是卓惕飛仙的場景嗎?”
“……嗯。”
言汐后腦勺無力地靠著身后的石頭,手掌撐著地面彎著腰緩緩站起,眼底里的疲憊和嘲諷溢上眼角。
她死死地盯著飛仙的金光,后背靠在石頭上,捂著嘴巴失聲笑道:“真是可笑……殺光了全村性命的妖,放過了一個飛仙的人……”
她似乎說完才意識到這件事情有多荒謬,最終她整個人都在止不住顫抖,分不清那到底實在抽泣還是在發笑。卓惕那如蛇蝎般的聲音不斷在她耳畔徘徊,一遍遍地沖刺著耳膜,似乎生怕她忘記一般。
“你以為我怎么飛的仙?就是因為他把我全部的親人全部殺光,我們因為救下他的命就要全部人為他陪葬,可偏偏除了我這個罪魁禍首!”
“可笑,哈哈哈可笑至極!”
“我就是要將他千刀萬剮,讓他萬劫不復,讓他永世不得安寧!”
……
關洱想要抱住她,卻又被她掙扎著推開。
“哥哥……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為什么?”
“我……我就害怕你現在這樣……”
“那今日又為何能說了呢?”
“我以為你看完了自己的回憶之后,知道了某些我不知道的內情,所以才敢告訴你的……”
“我……”
“言汐……對不起,我……言汐!”
關洱迅速上前扶住倒下的言汐,嘴里呢喃著道:“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