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之上仙氣彌蒙,空曠遼遠的天界在腳底下豁然鋪開,隱隱約約的交談聲穿過翻涌的云霧,在一座潔白無瑕的神殿前起起落落。
“氣運神到底為什么把小阿嘟踹到向宅去啊,他一個小屁孩多無辜?”木清盤腿坐在緣起殿地板上,百無聊賴地陪著重傷的無為閑扯,“可憐的小阿嘟,大好歲月就只有一個白胡子師兄天天陪著他偷偷抽凡人的一絲靈識出來,再偷偷把靈識織成麻線,再偷偷把麻線織成麻布。活著真是太沒意思了!”
“說起這個,”無為手指間不斷抽絲、織麻線的動作已經熟練到一氣呵成,連看都不用看,“師尊就是說要讓他到向宅去,這一趟什么妖魔鬼怪神仙凡人都一次性看了個遍,一點都不虧。”
“唉……這話是不錯,可是阿嘟還小啊,好不容易長大了點,還被卷進魔尊的夢里,這怕是得留一輩子陰影了。”木清低頭看著無為手上不斷形成的麻布,心底夾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疑惑和酸澀,他突然問道,“邊界村那塊鬼木是你丟的?”
無為手指一頓,抬起頭看著他,接著無所謂地笑笑:“是啊,不然怎么讓魔尊離開魔界呢?”
“邊界村幾百口人,你就這么……”
“你知道半生亭的不死是什么人嗎?”
木清一怔,不可置信地盯著無為眼底浮現的明顯的血絲,和重傷后明顯憔悴而發青的臉色,喃喃道:“你瘋了!”
“我沒瘋,瘋的是你!”無為雙手因憤怒而顫抖,“半生亭下了三次雨了,三次!我找貓妖找了六百多年,可是我怎么找都毫無痕跡,可是卓惕卻能準確無誤地帶到乾坤山,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天帝都從來閉口不提,誰不知道半生亭是個什么地方,你為什么要去招惹他?”
無為笑起來,身前的麻布悉數滑落在地,他拉開胸口那處幾乎可以成為窟窿的結著冰霜的傷口,語氣里的失落和無奈不加掩飾:“半生亭第一次下雨,貓妖出現在沅鎮;第二次下雨,貓妖在乾坤山;第三次下雨,貓妖在邊界村。可是第三次下雨前,魔尊前腳剛到半生亭,后腳冰封邊界村,和那場雨幾乎是商量好的一樣!”
木清呼吸都停了,本就遠離天界的緣起殿愈發安靜,無為艱難的喘息在彌漫的仙氣里格外清晰,“瘋了……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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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界鬼域。
荒山。
“放棄吧蘇姚,”影魂嘲諷和囂張的神情在漫山遍野的黑氣里格外刺眼,“就算你翻遍整座荒山,你也沒能力毀掉這個奪魂陣,因為它已經和鬼域合二為一了!”
“你該是在這山里待久了,傻得離譜,你不知道半生亭都下了三次雨了嗎?”蘇姚聲音冷靜得近乎平淡,卻在這被怨氣包圍得水泄不通的荒山上久久回響。
“你們膽子很大,敢和劍妖一起去偷魔尊的夢,可是你知道嗎影魂,”蘇姚輕笑道,“這荒山底下,壓的可是萬千魂靈的詛咒。”
遠處的一側陰影中,斜靠在關洱身側的言汐猛然一抖,凌亂的寒風中裹挾著萬千魂靈如滔滔江水般的呢喃充斥而來----
“殿下,我們是被活埋的!”
“沒想到生時被刀劍所殺,死后居然還會被黃土奪命……”
“我們生得凄慘,死后依舊不能安寧!”
……
言汐半張臉淹沒在荒山腳下的云霧里,半張臉迎著關洱挺拔鮮明的影子,她突然輕聲問:“這荒山底下的魂靈,可是來自悅衍?”
關洱目視前方,卻動作輕柔地把她圈進懷中:“嗯,我入魔后便把他們安頓在這里。”
充滿血腥的厲風呼呼刮過關洱雙肩,濃霧中無數的哀嚎慘叫忽遠忽近,他低著頭在言汐耳邊輕聲道:“那日在乾坤山時我匆匆離開,是因為感受到魂靈們的慘叫聲,便明白了劍妖想把奪魂陣布置在荒山。等我回來之后才發現,原來影魂和劍妖早已經布好了陣法,只是恰好是那日才啟動而已。所以其實我趕到時已經來不及了,逃脫封印涌出來的鬼氣已經擴散到了冰城,才導致冰城融化,迫不得已之下我只能一直留守在冰城,以防冰城底下的鬼氣再擴散到人間。”
風聲肆虐,哀嚎怒起,可這一番小角落里卻只有他們兩人,彼此的呼吸互相縈繞。
“那為何還要留著影魂呢?”半晌言汐遲疑道。
關洱輕嘆了口氣,無奈道:“底下的魂靈生死冤屈,本就是怨怒滔天的,必須得有個人來守著。影魂生于魂靈,修成后不具實體,即便被怨念纏身也無傷大雅,是最合適的人選。”
“那我呢,我也是從荒山底下出來的對嗎?”言汐松開關洱,抬起頭面無表情道,“所以我才會來過鬼域,所以蘇姚才會說他見過我,對嗎?”
關洱指腹滑過言汐的臉頰,最后輕輕捏住她的下巴,搖搖頭道:“不對,汐汐本就是仙,沒有到過荒山。雖然我不清楚你為何會到鬼域,但是你與他們并無關系。你之所以會聽到他們的呢喃,可能是因為你頭上的簪子吧。”
“他們說他們被活埋了……”
“我知道,”關洱道,“我會查清楚是誰做的。”
關洱手指從下巴輕輕拂過那柔軟的雙唇,似乎正想說什么,卻被突然出現的蘇姚打斷。
“魔尊,甄艾財應當是當時活埋靈魂事件中逃過了一劫走入輪回的魂靈,所以……所以能夢到言言的夢。然后……”蘇姚偷瞄了一眼關洱的神色,喉嚨不自覺地咽下一口唾沫,連忙道,“然后尸山那個夢估計是……是荒山底下魂靈們通風報信的時候他能感覺到,但是因為荒山鬼氣強大,所以進去了之后出不來……”
“說完了?”關洱冷聲道。
長久以來跟在關洱身邊辦事的蘇姚敏銳地感覺到掌握他生殺大權的魔尊不對勁,猶豫道:“貓……貓咪只是去……去冰城,玩,玩了……”
“他還說了什么?”言汐若無其事道。
“他……他說那天他一定要去半生亭是因為吳家的最后一位壽終正寢,他一定要去看一眼的,說做事要有始有終。然后他去半生亭調查了一番,說那店小二不死是如假包換的凡人……”
言汐不耐煩地打斷了蘇姚的蚊子嗡嗡:“這些我都知道,說些我不知道的。”
蘇姚抓著扇子的手緊了緊,一閉眼一咬牙,果斷出賣貓咪以求自救:“貓咪聽說了你給他的那把短刃是卓惕的之后就一劍把它砍碎了,然后碎掉的刀不小心劃破了陣法被劍妖逃走了……”
言汐一言不發,眨巴著眼睛人畜無害地盯著蘇姚半晌。
蘇姚在關洱的一聲輕哂之下一字不漏全部如實交代:“貓咪在邊界村的時候就認識了不死,當時不死還沒有去半生亭,貓咪收了他很多金銀財寶然后知道不死去了半生亭之后都沒有還,據說貓咪還把那些東西埋在了邊界村地底下!言言你快去捉貓吧!”
言汐微微一笑,語氣十分溫和:“早說完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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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在邊界村老老實實收拾殘局的言洲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打噴嚏,可是周圍沒有人敢出聲,沒有人敢發出一點動靜。
無為頂著蒼白如雪的臉站在他對面,死死盯著他懷里的一只黑貓,手指用力到青筋凸起,表面上卻努力維持平和:“小朋友,把你手里的貓給我好嗎?”
言洲擦擦鼻子,不情不愿地把貓遞到無為手上,嘴里嘟囔道:“真是麻煩,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看得順眼的。”
無為先是異常興奮地盯著手里的貓研究了半晌,忽然臉色表情瞬間凝滯,一道光影迎面刺下,他堪堪避開身。
“別動。”
還沒等無為躲開,一把閃著金光的長劍貼著他的左耳穩穩架在他脖子上,瞬間血花四濺。無為緩緩放下手里的黑貓,詫異道:“你才是貓妖?”
圍觀的眾人這才齊刷刷松了口氣,小雞啄米般點著頭,附和道:“對對對……”“是是是……”
無為抬頭從周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人群中一一掃過,然后爆發出大笑!
“沒想到啊,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我明明就該知道你在邊界村,可是怎么問都問不出來,怎么找都找不到……”無為頹然笑道,“原來整條村都在為你隱瞞呢……”
言洲緩緩移動劍身,鋒利的劍刃輕易地劃開無為的胸膛處的衣裳,他一字一句問道:“找我作甚?”
“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無為嘆道,“我只負責把你帶回緣起殿,至于去哪里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言洲瞟了他一眼,知道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老神仙對他沒有任何威脅,于是淡淡地收回長劍,好奇道:“我姐姐說抓走我的那個卓惕武神是因為喜歡你,所以才想拿我威脅你是嗎?”
一屋子圍觀群眾八卦的神色溢于言表,眼巴巴地望著這個白胡子老人,可臉上擺明了好奇的并不是他們的愛恨情仇,而是“你們兩個不都是男的嗎?”
無為疲憊的身影靠在椅背上,一手揉著眉心:“貓……貓妖大人,以后您能不能別帶著那么多人一同圍觀我……”
言洲淡淡道:“他們只是過來陪我玩的,是你自己闖進來而已。”
無為悻悻地咳了一聲,無可奈何道:“像我們這些飛仙成神已經幾百上千年的仙神來說,易容術是很常用的,時間長了大家都忘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樣子,不過是變一張自己喜歡的模樣而已,根本沒有什么男女之分,對上眼了就可以了。就拿你們妖來說吧,像桃妖蘇姚,哪有什么性別之分,他本來不過是一棵修煉而來的桃樹而已。”
“那你原來是人的時候是男是女?”
“男的啊!”無為道。
“那你為什么不換一張好看點的臉呢?”
“我……我這樣不好看嗎!”無為神情復雜又無話可說,最后解釋道,“我在找一個人,換了臉怕他認不出我。”
無為本來還戒備心十足,如今看到每個人臉上明晃晃寫著“八卦”二字,又手無寸鐵,完全沒有想要與他動手的意思,于是受村民們的影響,他也開始好奇道:“這貓與你們什么關系,為什么替他隱瞞行蹤?”
“哈哈哈----道長那你可就有所不知啦!這貓妖是我們的救命恩人!”老村長來了興趣,阻止了大家的一言一語,強行要給無為道長解說,“傳說很多年前,吳家兒子出門打獵,半路撿回一只受傷的黑貓。”
……
八百多年前的夜晚,寒風凜冽,一條雜草叢生的山間小路一直延伸至山腳的河畔,周圍樹影幢幢。
“我在哪里?”
“姐姐?”
言洲的身體變得非常小,他努力想要站起來,卻發現全身都使不上力氣,只好半睜著眼睛聽著流水的聲音,嘴里呢喃地喚著“姐姐”。
“喵~”
“喵~”
吳力知道披星戴月時才打獵回來,在河邊洗著臉,卻忽然聽到一聲聲細微的貓叫聲。他掀開草叢一看,一只渾身血跡的黑色野貓躺在一棵大樹下。
……
“原來是吳家撿回來的?”無為目光微動,似乎想起了什么,“那聽說吳家祖祖輩輩每個人都活到一百三十歲的高壽,該不會也與你有關吧?”
“嗯,是啊,”言洲嘴里塞滿了村民們遞給他的玉米饅頭,含糊不清道,“以命換命而已。”
“怎么換?”
言洲滿嘴都是饅頭,嚶嚶地說不出話,老村長趕緊遞給他一杯水,輕輕順著他的背笑著道:“別急別急,慢慢吃,我來幫你說。”
“邊界村之后就是魔界冰城,在這兩地之間有一個叫做無人坡的地方。吳家救了貓咪之后,貓咪就自己跑到那里去了,畢竟是貓身,所以靠近魔界會容易修煉一些。我沒說錯吧貓咪?”老村長見貓咪點點頭,這才繼續道,“我們村里的人與外界隔絕,也就活到八九十吧。吳家的高壽是貓咪為報救命之恩,拿他自己修煉的法力給他們續命,讓他們家每個人都活到一百三十。”
老村長說話的語調幾乎沒有起伏,也不摻雜情感,似乎這些年里講了太多太多遍,可是無為原本隨意的眼神卻一眨不眨地盯著貓妖,眼神深處閃爍著難以相信的震驚。
他驚疑不定地掃過屋內的每一個人臉上的疑惑神情,足足愣住了好一會兒才用雙手狠狠地搓洗著自己的臉,嘴里不住呢喃:“怎么會呢,怎么可能呢……”
六百年間,人間雜草叢生的大地上如今已走出一道又一道或寬敞或狹小的車道小路,無數場瓢潑大雨清洗過屋檐角落的蜘蛛網,刺眼的日光籠罩過如白駒過隙般來去匆匆的凡塵性命,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自以為高高在上的天界眾仙神原來早已被無情的時光長河拋棄掉了溫情與善良。
“是誰錯了?”
飄渺嗓音穿過天界潮汐般的云霧仙氣,奔流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