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韓熠看著年紀不大,卻已經是權威的心理咨詢師,要不是白牧野介紹的人,我根本不會相信。
韓熠感受到薛照的惡意,仍是保持著良好的專業素養,“這只是我的初步判斷,畢竟我跟她的見面只是昨天晚上的事,結果她已經全部忘記了,這確實很令人擔憂啊。”
他嘆了一口氣,眼神從我臉上劃過,帶著戲謔的意味,就算他是故意嘲弄我,可是人家確實是站在專業角度來下的結論,而我自己作死在先,也不好說什么。
薛照又驚疑地看了我幾眼,我和他朝夕相處,大概他心里根本不相信我有這么嚴重。
韓熠要和我單獨聊聊,于是帶我去了他的另一間辦公室,我其實并不想跟他單獨相處,可是既然接受了治療,只能配合他的安排。
這個房間略大一些,仍以暖色調為主,放了兩個長沙發,墻壁上掛著一些田園風光的油畫,一個小冰箱放在角落里,還有些精致的擺件和小玩具,布置得很隨意,好像小孩子的房間,但是雜而不亂。
“喜歡喝什么?”招呼我在沙發上坐下,韓熠打開冰箱,指著里面應有盡有的飲料微笑問我。
“白開水。”我看著他,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和韓夫人越發相似,可是我卻從他的笑容里感受了莫名的熟悉。
不過,一想起他昨天晚上的冷漠,我就覺得他的笑容是一個虛假的面具,連帶著對他也失去了好感。
“剛剛為什么裝作不記得我?怕你男朋友吃醋?”他倒了杯溫開水放在我面前,然后在我的對面沙發上坐下,笑得優雅迷人,我想他不會就憑著這張臉讓他的病人放松警惕敞開心扉的吧。
我撇嘴,故意拿他剛才說過的話懟他:“抑郁癥患者確實出現記憶力衰退的現象,嚴重的可能近乎失憶,我記不起你也是正常的。”
他輕笑出聲:“這么記仇呢。”
“昨天晚上的你那么傲慢無禮冷若冰霜,今天的你這么和藹可親慈眉善眼,哪個是真實的你?”
真的,太分裂了,我看著眼前笑得燦爛無比的他只覺得很恍惚,不過不得不承認,他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很迷人,和冷漠相比另有一番風味。
“這是我的專業素養。”他很認真地說。
“看來干你們這行的心理確實都有問題。”我再次覺得自己的判斷沒錯。
“說說你吧,最近心情很不好?”沒理我的冷嘲熱諷,他微笑著,好像老朋友的關懷一樣,讓人不由想去信任。
“時好時壞吧。”我的抑郁情緒是間歇性的,好的時候非常正常,不好的時候就像掉進了黑暗的情緒深淵里,四下找不到出口。
“這很正常,沒有人能一直保持非常愉快的心情,過度的愉悅和悲傷都需要耗費很多的能量,多數時候我們都處于一種無喜無悲的狀態,平衡的穩定的才是輕松的毫不費力的,所以你不必因此有心理負擔,接受自己的壞情緒,直視它并和它和平共處。”他娓娓而談,聽起來像一位哲人。
“你一說我就明白了。”有些道理沒人提醒,你就一直處于迷霧狀態,別人挑明,你才驚覺確實是這么回事,似乎一瞬間就能豁然開朗,我想咨詢師的高明之處大概就是引導別人重新認識自己吧。
“還有什么不開心的,都可以和我說說。”他鼓勵我。
“我不想說。”
很多抑郁癥患者想得到別人的理解,希望內心的情緒被人看見,就會需要傾訴,傾倒自己委屈,可是我不需要,我的創傷引爆點是因為孩子的失去,這種痛苦只有痛失過孩子的母親才會懂,再高明的心理咨詢師給你的慰籍也只是專業的套路,何況眼前這位心理咨詢師還是男人,他怎么可能懂得一個母親的痛楚。
這時,他坐直身子,雙肘抵在桌子上,向子微微前傾,右手擺弄左手中指上的一枚戒指,那個戒指的形狀很奇怪,乍一看像一個人的笑臉,可是隨著他轉換角度,那個笑臉又變成哭相,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玩的東西,就忍不住地盯著他的戒指看,他就那樣緩緩地轉來轉去,動作優雅且有節奏,同時說:“你知道我不開心的時候怎么辦呢?我會跑到野外沒人的地方去狂奔,數自己的步數,我告訴自己,當我數到一百時我就會平靜下,就像這樣,1、2、3、4、5、6、7……”
不知道為什么,他說這番話時,我就感覺自己的眼皮越來越沉重,他的聲音在耳邊越來越輕柔,我仿佛置身于溫熱的潺潺溪流中,流水撫摸著我的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愜意地放松,我的身子飄浮在水上,緩緩地,最后與流水融為一體,與它一起歡快地奔流,無拘無束……
我飄啊飄,飄到一座橋邊,這情景我十分熟悉,是我小時候的家,我走進去橋側的一個院子里,就看見我媽在院子里切菜準備做飯,緊接著我看見了幼小的自己,大約只有三四歲的樣子,探頭探腦地從房間里向外張望,身上的衣服臟舊殘破,滴水成冰的寒冬,褲腿短得連腳踝都蓋不住,可能年紀太小了還不懂冷暖,見我媽不注意,就跑出了房間。
手里拿著一只沙包,扔到天上掉下來,沒接住,我撿起來又扔,還是接不住,如是往復,卻玩得樂此不疲。
突然,房間里哇一聲傳出孩子的啼哭聲,我媽聽見哭聲,抬起頭來,見我玩得興起,她掄著菜刀就沖到我面前,這時沙包正好掉下來砸在了她的腦袋上,她氣壞了,舉著刀在我頭頂揮動著,同時大罵:“賤種,養你有什么用,一點忙幫不上,盡添亂了,早知道當初把你扔給狗吃算了……”
刀刃著上閃著驚心的白光,她兇神惡煞的樣子好像隨時要砍掉我的腦袋,我嚇得忘記了哭,只呆呆地傻站在原地。
房間里是唐元的哭聲,這時她從房間里跑出來,手上全是血,不知道怎么弄的,我媽一見更怒了,一腳就把我踹翻在地,不解氣又往我身上狠狠地踢了幾腳,痛得我哇地一聲哭了,她拿著菜刀指著我恐嚇:“哭,再哭一聲試試,再哭我砍死你個野種,讓你帶我閨女你怎么帶的?還有臉哭,今晚不許吃飯……”
我被她的淫威嚇得立即閉緊了嘴巴,只有眼淚大顆大顆默默地往下掉,委屈得直抽抽……
她罵罵咧咧地放下刀子去哄唐元,唐元并沒有受傷,只是紅紙沾到水掉色染了手指,她溫柔地哄著,心肝寶貝地叫著……
而幼小的我從地上爬起來,生怕再挨打,趁她不注意,小跑著躲到門樓的柱子后面,柱子正好可以遮住我小小的身子,還覺得不安全,悄悄地伸頭確認一下她沒看見我躲的地方,然后才蹲在地上,小聲地抽泣起來,臟兮兮的小手不停地抹著眼淚,抹掉了又流出來,怎么也抹不干凈……
看著蜷縮在柱子后面默默哭泣幼小無助的自己,我泣不成聲,我以為幼小的我不懂事依賴她,她再惡毒不至于虐待我,卻沒想到境遇更加悲慘,我比唐元也就大了一歲而已。
那時還太小了,這個情景我的直觀記憶里并沒有印象,可是我的潛意識里卻永遠銘記住她揮著刀子兇神惡煞的模樣以及我躲起來哭泣的無助。
這時,耳邊有個溫柔地聲音告訴我:“走過去,擁抱她,告訴她,所有的苦難都是暫時的,她終會長大擺脫這些不愉快的人,擁有有更幸福的生活,告訴她要堅強,將來她會遇見很多溫暖的人愛她,她的母親只是她生命中一個社會角色而已,她愛不愛她,都無法阻止她長大和收獲幸福……”
我聽從這個聲音的指引走了過去,將那個無助幼小的自己緊緊地,緊緊地擁抱在懷里,然后輕聲地告訴她:“每個人都會經歷苦難,但是苦難只是暫時的,你終會長大擺脫這些不愉快的人和事,擁有更幸福的生活,你要堅強,以后你會遇見很多溫暖的人愛你,媽媽只是你生命中一個社會角色而已,她愛不愛你,都無法阻止你長大和收獲幸福……”
我懷里的自己漸漸停止了哭泣,在我的溫暖下,她的小手也漸漸有了溫度,她閃亮的眸子里有著堅定的光彩,朝我一笑,說:“我記住了,我會堅強的,媽媽不愛我沒關系,我不介意。”
說完,她轉身跑了,身影像一只展翅飛翔的小鳥消失在我眼前。
“她走了,以后她會放下心結快樂地成長,你現在順著原路返回,我數到三,你會離開這座院子回到一個幸福溫暖的地方。”那個溫柔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只聽見三這個數字,緩緩地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睜眼,是韓熠溫柔的雙眼,眼神里似乎多了些許更加柔軟的情緒,他遞了紙巾給我,我才發覺自己滿臉淚水,接過紙巾擦掉。
夢里情景清晰如新,我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記得我看著他的戒指轉來轉去,眼皮就漸漸發沉,然后就非常愜意地進入了一個夢境看見了我小時候的事。
他朝我微微一笑解釋說:“我對你用了催眠治療法。”
原來如此。
“沒想到你童年過得這么辛苦。”韓熠傾身向前盯著我的眼睛,認真地問,“唐清,你有沒有想過,你媽媽對你那么殘忍,你有可能不是她親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