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松開人工巖壁的手,由著安全繩索吊著他在半空中慢慢蕩著的,許文既沒說話也沒打算下來。許文本來以為他見到丁俊毅后,會有很多感觸和波動的情緒,他甚至還為這天的想見面醞釀過說哪些話?如何應對。但在季小唯莫名出現在蘇昑公司上演堪比十八摸的求讓丁俊毅后,許文就覺得他跟丁俊毅說什么都是脫褲子放屁,費兩道手續。
而季小唯的那出戲,更像是皇家交響樂團里,突然多個給一百塊錢就能擼胳膊挽袖子哭在人家葬禮上唱三五次“一想爹娘把兒養,十月懷胎在心房”,違和感太足。許文就很想解下腰間的安全繩索,直接從人工攀巖頂摔下去算了。
丁俊毅也沒在說話,依舊站在原地仰頭看半空中蕩著的許文。丁俊毅不得不承認,許文是溫文爾雅的男人,形似蘇昑跟他叨念過臺灣演員趙文瑄,這種記憶勾連,就讓丁俊毅心里涌動很多情緒,他只想見蘇昑。至于見到蘇昑以后做什么說什么,丁俊毅并未想過,也不想去想。
“你上不來吧?”許文在人工攀巖頂突然朝下面的丁俊毅說這樣一句話,而且說的很大聲,以至于人工攀巖壁上正在攀爬的幾個人都扭頭朝丁俊毅看著。
丁俊毅看一眼俯瞰他的許文,就朝旁邊脫下他的外衣,三兩步走到人工攀巖壁下方,給健身會所的教練扣好安全繩索,丁俊毅悶聲不響的攀登著人工巖壁,還很快的超過正上方攀爬的愛好者。丁俊毅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事到如今他確實無話可說,于情于理,天平都絕對化的倒向蘇昑,他若情緒失控,給別人笑話倒也能無所謂,但給和蘇昑似有某種微妙關系的許文看笑話,丁俊毅就覺得自己的男人底線會如洪水決堤,再也贏不回來。
許文自若的用腿抵著人工巖壁,眼神瞄著逐漸氣喘吁吁拼力往巖壁頂攀爬的丁俊毅,又看看健身會所玻璃窗外漸黑的夜晚給都市霓虹熏到暈眩般的迷蒙。許文突然就有種富足感,他向來都承認自己是個婚姻失敗者,但從不承認自己是愛情失敗者,蘇昑的意外出現,在許文看來,正是他多年來對愛情篤定的必然結果,也是他年近不惑的人生新開始。
“我,我……我想見蘇昑,必須見蘇昑……”丁俊毅用盡全身力氣,好容易攀爬到許文身邊,他的手臂和腿都在戰栗發抖,肌肉的猝然緊張讓丁俊毅更疲憊。
“你不是有蘇昑電話嗎?”許文說這話時真是丁點兒情緒都沒有,尋尋常常的反問句。
“她老關機……有時候我打過去她也不接。”丁俊毅竭力緩和語氣,他有想過許文要么是以男性勝利者的姿態藐視他,要么會以蘇昑追求者的身份百般羞辱他,也好借機在蘇昑面前邀功給她出氣這等庸俗無聊但很多男人都會用的手段。
“蘇昑又不是不上班,你明天去雜志社找她也一樣。”許文看丁俊毅一眼,算是近距離的第一個照面,在許文看來,丁俊毅是天生就驕傲到放肆的男人,這種驕傲和放肆更像與生俱來的基因和血統,彌散孤注一擲的毀滅性,而毀滅性的恰恰就是丁俊毅的魅力所在。
“我現在就想見蘇昑,我必須馬上見她。”丁俊毅鷹隼般的眼神盯看許文,八月末蘇昑離北京去西藏,丁俊毅的生活就像變軌道的列車,始終沒對上方向,九月末他不顧一切去藏區找蘇昑,又給半夜劫道的暗中使絆,丁俊毅和蘇昑在藏區失之交臂,不過相差從后半夜一點到清晨八點這期間的幾個小時。等丁俊毅再回到北京,季小唯就像是和藏區打他悶棍的劫道的是表兄妹似的,又像是給舞臺劇潛規則了的戲班新雛兒,突然的就在丁俊毅《千里走單騎》這慘烈且莊重的莎式悲情劇中間臨時加演娛樂圈八線女星獻唱的東北二人轉《小拜年》。丁俊毅和蘇昑此時都在北京,卻咫尺天涯不得見,丁俊毅的耐性就被烘到了臨界點。
“那我也沒辦法。”許文轉頭俯瞰健身房墻壁上的石英鐘,他晚上約蘇昑吃飯,這會兒真該走了。
“蘇昑不是住你家嗎?”丁俊毅說這話時的情緒終于不能自抑的躥高,他的老婆住在別的男人家,丁俊毅真覺這是奇恥大辱,若有商量余地,丁俊毅死都不想說這句他和許文都心知肚明的話。
“蘇昑是住我家,但這和你有什么關系呢?”許文微蹙眉頭,語氣極冷淡,末了,許文又補一句,“我媽說了,不能帶陌生人回家。”
丁俊毅的手臂本來就因攀爬人工巖壁過度疲勞而致使肌肉戰栗,許文的回答似讓丁俊毅的手臂戰栗到更大幅度,他竄動的鼻息也似在努力壓制情緒。丁俊毅就冷冷的盯看著許文,好一會兒都未說話。
“我撤了,丁先生喜歡這里就多玩會兒。”許文若無其事的調整安全繩索,準備滑墜落到地面。
“你不要以為你有機會,蘇昑只是氣不過,想多睡個男人找平衡罷了。”丁俊毅略提高聲音,他也不知為何要說這話,也許是想激將許文繼而知道他和蘇昑的關系到哪種地步,也許是他自己潛意識里最好的解決自己和蘇昑的現有問題的辦法,大家都有錯,那就錯錯相抵。
“如果蘇昑樂意,我真沒所謂,我家的鑰匙包括我的人,都是她的。”許文笑著聳聳肩,半點兒情緒都沒有。許文特意用憐憫的眼神看看丁俊毅,對于能說出這樣話的男人,許文真覺得他沒任何必要再落井下石。
丁俊毅毫無猶豫的揮拳直擊許文溫文爾雅的臉,他憤怒并非許文剛才說的話,而是許文看他的憐憫眼神。士可殺不可辱,驕傲放肆如丁俊毅這樣的男人,寧可挨罵也絕不給人家藐視。許文抵著人工巖壁的腳彈下,人就蕩向別處,躲過丁俊毅憤怒的拳頭。丁俊毅氣到懵懂的給安全繩索吊在半空轉圈,許文輕松的繞到丁俊毅身后,許文拿下腰間備用的扣環,拴住丁俊毅腰間安全繩索的背部扣環,把丁俊毅整個吊到人工攀巖壁頂端的固定環上。
許文嫻熟的自空中落下,解下安全繩索,頭不回的離去。
“喂!你他媽的……你他媽的姓許的!”丁俊毅用盡全身力氣,也夠不到他身后扣死的環扣,他就像風味兒臘腸似的給整個吊在半空。
安厚宇微閉雙目仰靠在奧迪車的后排座椅,靜等著單位的專職司機穩穩地停好車,又稱職的給他拉開后車門,才裝作如夢方醒的睜開眼,不緊不慢的下車。司機又周到悉心的從車后備箱里拿出裝生日蛋糕的精美盒子。
“安局,我扶您上去吧。”司機說話的同時,已用手攙扶住安厚宇的胳膊。
“不用不用,沒幾步路,我還沒七老八十。”安厚宇笑呵的婉言推拒,接過司機手里的生日蛋糕。
“那安局您早點兒休息,我明早兒過來接你。”司機畢恭畢敬躬身站在路邊,候著安厚宇往自家住的單元門走去,然后才開車離去。
“小廖啊……”安厚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住腳步轉身喊司機,卻發現司機已經開車離去,安厚宇醉醺醺的胡亂摸著身上的各個口袋,直到在西裝內口袋摸出來紫紅色的絨布戒指盒,才松口氣,他又接著往單元門走。
今天是安厚宇四十九歲生日,以往他過生日,人事部一貫都會買個蛋糕,再聚著局里的人熱熱鬧鬧吃頓飯。但今年安厚宇的生日不同,他升職了,由副局轉升正局長,雖然也在預料中,但并未想過會趕巧來在他生日這天,安厚宇有想過是國慶節后。
未升職前,局里的員工都叫安厚宇為安局長,省掉“副”字聊表敬意。但這樣做同時也會讓正局長心有不爽,于是員工都叫正局長為“……局”,比如趙局,劉局,這類叫法的潛臺詞非常微妙,一是順口,二才是關鍵,這個關鍵就是局似給私有化成為該局長的了。正局長哪里會不舒服,心里美滋的就會想手下那些副局長比如安厚宇給人恭恭敬敬的喚作安局長,又正式又不親民,稍懂門道的人一聽就知道:哦,副職。安厚宇先前未有真實體會,但今日升為正局長后,局里的員工長長短短的喚著他“安局”,安厚宇心里莫名就會涌動溫熱感,一字之差,天地之別。
安厚宇給米芾發短信要一起吃晚飯時,他在金店。也不知怎么的,安厚宇就想起那晚和米芾未著衣衫的擁在一起時,米芾纖細的手指似乎什么都未戴,安厚宇又想起之前米芾有戴婚戒,患宮頸癌后各種治療手術放療化療的,米芾清瘦不少,之前的婚戒戴不住也正常。安厚宇挑半天,就給米芾挑個鑲翠的戒指,他自己還挺滿意。
米芾回短信說約蘇昑,安厚宇倒也未失落,米芾和蘇昑向來關系好。安厚宇原想著中午和局里的員工各部門領導吃飯,晚上和米芾吃個飯,米芾婉拒后,安厚宇就把和局里各部門領導員工的飯局順延到晚上,他也能喝點兒酒意思意思。
米芾翻出來她的大部分東西,差不多分裝了四五個行李箱,工工整整的擺放在客廳。阿萊和許文聊天時,無意說起許文和妻子分居一年八個月這事兒,給米芾聽到心里,米芾對安厚宇,始終是敬畏感多于所有感覺,她也許真沒辦法直接離婚,就不如迂回曲折下,最好是不聲不響的變為既成事實,兩年雖漫長,但有她想要的結果。
安厚宇醉醺醺的用鑰匙開門后,米芾正抱著羽絨服從臥室出來。安厚宇悶聲換鞋,將手里拎著的生日蛋糕盒放到門廳旁邊的臺子上,又脫了西裝搭到衣架,還挽挽襯衫袖口,不疾不徐走到客廳中間,看著裝滿米芾衣衫和用品的四五個行李箱。
“裝這些做什么?”安厚宇問的心不在焉,他晚上喝了不少酒,意識有些遲鈍。
“我媽家的小房子剛走了房客,那兒離安然學校近,安然明年就高考,下晚自習的時間晚,回來這邊真挺遠的,安然也累,我想著……先搬去我媽家的小房子陪安然復習高考,現在不好多家長都陪讀嗎?”米芾解釋的很平靜,也并無漏洞,對安厚宇,米芾沒本事硬碰硬。
“用搬過去這么多嗎?”安厚宇抿緊嘴唇,突然拽起行李箱中的厚被褥。
“秋天一冷就到冬了,安然怕冷……你也知道。”米芾瞬間就臉色煞白,她避開眼神蹲下身整理行李箱,眼神似有不安的瞄著安厚宇拽出一半的厚被褥。
安厚宇朝旁邊扔過厚被褥,轉身去洗手間。米芾松口氣,剛要重新裝好厚被褥,安厚宇的腳給行李箱敞開的提手絆住,行李箱就給安厚宇拽翻在地,米芾卷在厚被褥里的身份證、銀行卡、工作證、結婚證、醫保關系、病歷還有各種私人物品全都散落出來,最要命的,是本來卷好的此時卻慢慢展開的“分居協議”。
米芾不吭聲的將散落的物品重又裝回行李箱,才又攏著散亂的頭發站起身看安厚宇。還未等米芾說話,安厚宇甩過來的耳光,就脆生生的響在米芾臉頰上,打破沉默到死寂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