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刺目的紅,那些反復出現在噩夢中的鮮紅,杜嬸就捂著肚子痛苦躺在血泊中,杜婧跪在她邊上哭的手足無措。
穆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移動僵硬的雙腿朝那刺目的鮮紅走去的。
聲音漸漸小了、遠了。
官兵捆著杜叔走了,廳堂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穆黎喉嚨發干,突然回過神來,推著杜婧大喊道:“快!快去找大夫!能叫醒哪家是哪家!!”
杜婧也慌了神,連忙爬起來跌跌撞撞朝外跑去。
呻|吟越來越弱,她扶著杜嬸,雙手沾滿了鮮血。
巨大的恐慌攏上了她的心頭,她聽見自己用陌生干啞的聲音喃喃說:“杜嬸你再堅持一會,小婧馬上就帶著大夫回來了。”
杜嬸這會兒已經是氣若游絲了,她嘴唇蒼白,艱難開口:“小……小馮啊,有人要拿小婧她爹頂……頂罪,說他殺……殺了人,嬸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在樓上房間柜子第……第三格,你拿上錢,帶小婧走,走……”
杜嬸的嘴唇囁嚅著,氣息卻是漸漸弱了下去。
穆黎扶著杜嬸,就這樣呆滯了。
急切的腳步聲停在門口,而后突然爆出一聲尖叫。
“娘!”杜婧撲了上來。
她身后跟著一位老大夫,顫顫巍巍蹲下來把了脈,然后嘆了口氣:“節哀。”
杜婧再也抑制不住哭聲。
穆黎轉頭去看那老大夫,已是滿臉冰涼。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流淚了。
興許是杜嬸一家的幸福美滿長久以來一直看在她眼中,讓她想起了自己的過往,所以才會放不下吧。
她哽咽著起身,向大夫行了一禮:“多謝。”
老大夫擺擺手,最后看了地上的杜嬸一眼:“診金我就不收了,你們好自為之。”
穆黎目送著大夫出門,然后才擦干眼淚,重新振作起來。
她上了樓,四處翻找,將所有可以打包的東西都裝進了包袱,最后又按著杜嬸的指示找到了那些錢財,約摸有數百兩。
回到樓下時,她猶豫了一下,最后進了廚房。
等在出來時,杜婧已經趴在杜嬸身上哭的快沒力氣了。
穆黎一把將她拉了起來。
杜婧拼命掙扎著,一口咬在穆黎手上。
穆黎痛呼一聲,也就由著她咬,一邊道:“你娘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讓我帶你走,只有活著才能為他們報仇不是嗎?”
杜婧的牙齒漸漸松了力道,從那幼童的原本清澈的雙目中突然迸射出無邊恨意來:“報仇!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穆黎抱著杜婧,等她情緒漸漸穩定下來后道:“等天亮的時候我們找人將杜嬸安葬了,然后再去處理你父親的事。”
杜婧也不說話,任由穆黎拉著。
沒多久天色將明了,穆黎將銀子塞到杜婧懷里,鄭重囑咐道:“我不認識這城中之路,現在我要你一個人去找棺材鋪,可以嗎?”
杜婧拿紅腫的雙眼看她,點了點頭。
穆黎就守在杜嬸的尸體旁,沒過多久,外頭就響起嘈雜的腳步聲。
她回頭看去,一群官兵兇神惡煞破門而入。
為首的那個嚷嚷著:“這個面館要抄了,趕緊滾出去。”
穆黎面無表情看了他們一眼,攙扶起地上的杜嬸一點點往外挪。
士兵們就四散在面館各處,噼里啪啦一頓摔砸,能拿的東西就都拿走了。
見有官兵要來動她身邊的包袱,她立馬一把護住。
官兵做勢就要喝她,抬頭卻對上一雙幽深不見底的眸子,頓時給愣住了,沒好氣的推了穆黎一把。
哪怕有點功夫在身,穆黎也到底還小,一路上幾乎是拖著杜嬸出去的,石板地上蜿蜒出一道血跡。
她一出去,圍在門口看熱鬧的百姓頓時散了開來,原先嘰嘰喳喳的聲音也沒了,過了許久后才竊竊私語起來。
“這老杜家可真慘啊!”
“她媳婦兒是死了吧?”
“嘖嘖,那賈府就是看他們家人老實,找來頂罪的吧?”
“可不是,說不定連這面館也商量好怎么分了。”
“你說這可讓人怎么過啊!”
眾人的私語聲隱約聽在穆黎耳中。她只是低著頭,吃力扶著杜嬸過門檻。
人群中有人看不下去了,躊躇著上前搭了把手。
“謝謝。”穆黎也沒看他,低聲道。
那人嘆了口氣就走了。
應該是搜刮的差不多了,官兵們哄鬧著擁了出來。
穆黎見他們關了門,打上封條就要離開,跑到前頭跪了下去:“還請官爺告知這家面館的老板情況如何!”
她姿態作的低,神情懇切,官兵們也不差這一句話的時候,就哈哈笑著道:“還能怎么樣?在牢里畏罪自殺了唄!”
穆黎如遭雷擊,連忙追問,磕了個頭下去:“那尸體呢?尸體在哪?求官爺讓草民好好安葬!”
那官兵滿臉不在意:“今早上剛死的,現在應該被丟到亂葬崗里去了吧。”
穆黎跪在地上,轉頭看著這幫官兵們漸漸走遠,面上早就沒了方才的哀切神色,雙眸猶如冰原之中倏忽燃起烈火,復又封存下去。
人群漸漸散了,穆黎坐在杜嬸邊上,腿腳都開始發麻。
這時候,杜婧終于帶著棺材鋪的人趕到了。
那人是個年輕伙計,看見杜嬸之后面色也有些難看:“我們老板說只收你們一半的錢,你們放心,我們一定讓杜大娘好好安葬。”
穆黎面無表情看著他:“哦,謝謝,那錢不用退了,換個更大的棺材,再帶人去一趟亂葬崗,其他繁文縟節就不要了,盡早下葬。”
伙計倒是頭腦機靈,立刻反應過來什么意思了,一口應下。
杜婧還呆愣愣的看著穆黎,一副快要哭的樣子:“小馮子,你……你說的亂葬崗是什么意思啊?”
穆黎扶著她的頭直視著她道:“小婧,你爹去下面陪你娘去了。”
杜婧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直接就窩在穆黎身上。
“他們都不要我了!我也要下去陪他們!”
穆黎給她順著背:“你娘要你好好的,你爹也不高興看見你哭。”
這個年輕伙計倒是轉過身偷偷抹了抹眼角:“那,便這樣說定了。”
他動作麻利,很快就請人幫忙下了葬。亂葬崗里杜叔的尸體也找到了,脖子有勒痕,說是上吊自殺的。
夕陽將落,穆黎拿著油紙包好的饅頭就坐在地上,杜婧靠在她身上,還是什么也不肯吃。
一鏟又一鏟的土蓋了上去,直到堆成一個小土包,將那曾經熟悉的人徹底留在了下面。
一幫伙計受了錢就離開了,空蕩偌大的墳地,就剩下她們兩個人。
穆黎看著杜婧慢慢走了過去,摸上墓碑,跪在墳頭哭泣,不免有些心酸的想到,杜叔杜嬸好歹有個安息之地,可她的父母親人呢?連這最后的歸宿也是奢望。
夜色漸漸籠罩上來,傷心夠了,就該走了。
穆黎起身去拉杜婧,杜婧三步一回頭,依舊戀戀不舍望著墓碑,直到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