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表面光鮮亮麗,背地里卻忙成一條狗。
結束完兩個視頻會議,三個客戶簽約,江嶼領帶一抽,靠進真皮椅,終于能喝上一杯冰美式。他剛從英國回來,國內的人情世故都淡薄不少,要不是血液里流淌著咖啡因,估計早倒了。
叩叩叩三聲,張安抱著文件夾進來報告新簽的環境案。
江嶼聽了會,下意識地皺了眉。張安見他這幅表情,惴惴不安起來,道:“這案子還是你來負責吧,藤美畢竟是我們的大客戶,我怕萬一考砸,上面……”
“沒事,這案子不難,我信你,”江嶼想起什么,說道,“你等會記得把敏心那訴訟案給我看一眼。”
“那個案子不是結了嗎?我是不是又漏掉什么?”
江嶼示意他放下心來,“我只是確認一下。你剛回國,不了解國內的司法系統,能做成這樣已經很優秀了。別多想,晚上我請客吃米其林。”
張安嗯了聲,卻不忍指出,他們倆是一同回國的,他不熟悉的司法系統,江嶼卻上手很快。出門前,他忍不住問道:“你之前問我的,還作數嗎?”
江嶼愣了愣,沒說話。張安猛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道:“你慢慢想,我愿意等你。”
待張安離開,江嶼仍保持著沉思的姿勢。直到助理送來敏心名譽訴訟案的文件后,他才捏了捏眉心,翻開資料。那部漫畫,實在太過熟悉。里面的兩個男主,太像學生時代的他和徐衍昕。能做到這個地步的人只有一個。他沉著臉,撥通了敏心留下的電話,對方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敵意,十分客氣地打了個招呼,江嶼卻道:“我知道是你,只有你會做這種事情。聽著,這話我只說一遍。離他還有他的漫畫都遠一點,你跟蹤偷來的東西就該留在黑暗里。”
那邊靜了兩秒鐘,笑道:“大律師,你這可是脅迫。”
“我沒空跟你閑聊。收回你的訴訟,全網道歉,承認借鑒,以你現在的名氣,請個好的公關,還能挽回你的名聲。如果你執意要跟他打官司,這事可就沒這么簡單。你高中那點事情,應該也不想鬧得人盡皆知吧?有的事情,不是換個出生日期和名字就能解決的。”說罷,江嶼便掛了電話。
三分鐘后,他收到一條短信。
江嶼原以為是洛詩詩的威脅短信,卻沒想到是夏松。
——嘿嘿,你回國啦?
江嶼回:有屁就放。
——江大律師,您賺這么多,肯定不介意出個份子錢吧?我這周末結婚,請你吃喜糖啊。您隨便包個八千八百八十八就行。正巧我們理科班的同學都聚聚。
——徐衍昕去的話,我不去。
——哇,你倆吵架吵得還挺心有靈犀,說話都一個樣了。但這事吧,我真于心不忍。老班前兩天住院,都沒幾個人去看,還吃泡面,真挺可憐,正盼著我婚禮人多熱鬧,好散散心。你別這么絕情,我給你們倆安排兩桌總行了吧。
江嶼剛想回“不行”,但又讀了兩遍夏松的話,最終沒回。
三天后,江嶼收到了夏松的請帖。
信紙上畫的圖案,不知怎么的,很是熟悉。
婚禮當天,徐衍昕早早起來梳妝打扮,沈峰路過諷刺了句“你要出嫁哇”,差點沒把徐衍昕氣暈。但老同學結婚,且婚禮還出自他的設計,四舍五入等于他孩子結婚,他這個當爹的怎么說都得莊重點。他提前兩小時去了趟美容室,蒸了個臉,做了個造型,可惜他一張娃娃臉,怎么搞都搞不出熟男氣質,倒像個在婚禮走丟的未成年。
雖然說新娘壞話不好,但柴方著實把他當伴娘用。
徐衍昕以為自己是那個被整的伴郎團的一份子,提前做好準備,卻沒想到柴方把他拉在身邊,讓他跟著一眾小姑娘笑呵呵地看新郎和伴郎團做俯臥撐,美名曰“照顧”,實際為羞赧。他最后只好癟著嘴去登記來賓,生怕柴方讓他提裙擺,那可真坐實了伴娘的身份。
徐衍昕小時候練過瘦金體,寫起名字來很是順手,但寫了一兩百號人,到底手腕酸。正無聊時,一根人形香腸便走了進來,能把這身肥肉塞進西裝,方可施也真挺了不起。那扣子搖搖欲墜,活像他的肚臍眼,即將被撐破。方可施一見他,就要動手動腳,但這身過分緊身的西裝限制了他的動作,他只微微抬了抬手,徐衍昕便主動把身子鉆進他肥碩的懷里,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哪知道方可施悄悄地在他耳邊道:“你塞了多少?”
“五千,”徐衍昕也壓低聲音,“少了嗎?”
方可施急道:“我就塞了兩千,你這遠超老同學平均水平了吧。”
徐衍昕驚嘆道:“是,是嗎?我也頭一回參加婚禮。我爸說,現在婚禮都這個數。”
“你也不想想,你爸什么職位,參加的都誰的婚禮。算了算了,那我再塞點進去,起碼做個中位數。”他倆還膩膩歪歪地摟著抱著,說著耳語呢,跟他一起寫冊子的小姑娘突然哇了聲,粉底都遮不住她的粉紅的臉頰。
徐衍昕也從方可施的肉堆里鉆了出來,探出個腦袋。
結果這腦袋剛一探頭,就見到了最不想見的人。
西裝筆挺,寬肩窄腰,腳面的皮鞋尖比墻頂的燈還要閃。更別提江嶼的嘴角還掛著笑,這幅走到哪撩到哪的氣質,著實讓眾多男性感到了危機感,尤其是像方可施這樣,穿得跟江嶼八分相似,但風度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方可施看了眼江嶼寬松的褲腳,悄悄地跟徐衍昕說:“騷包,專門搶新郎風頭。”
徐衍昕咳了兩聲,坐回位置,收過江嶼遞來的紅包,寫下江嶼的名字。
江,嶼。
他從沒告訴過江嶼,他練書法,經常會寫到他的名字。然而“嶼”這個字和他主人一樣壞脾氣,很不容易讓人寫好。在江嶼的注視下,他那字更寫得惴惴不安,生怕在他面前露怯。好在他基本功沒落下,兩個字寫得漂亮又熨帖,他剛想沖江嶼做個驕傲的表情,卻見江嶼正捧著電話,絲毫沒有關注他這邊的動態。
“對方律師怎么說?投放危險物質罪太牽強了,他們無法證明。有證據顯示他們排放的廢液有放射性物質或傳染性病原體嗎?我們的重點還是放在減輕罪行,你可以去研究一下最高法對于嚴重污染環境的定義,對,我記得13年更新過……”
徐衍昕當然知道他在跟誰打電話。
江嶼對不感興趣的人,從沒過好態度。這種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問題,能讓他這么柔情蜜意回答的,估計也就這么一兩個。徐衍昕接道:“最高法《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第3項指出,‘非法排除含重金屬、持久性有機污染物等嚴重危害環境、損害人體健康的污染物超過國家污染物排放標準的三倍以上,即為嚴重污染環境罪’,”徐衍昕沒由來地生了氣,“我以為像這種重要的司法解釋,律師都是銘記于心的。你的助手竟然不知道?這么看來,瑞鑫的應聘標準好像在下降。”
江嶼終于看向他,他的眼睛是一種空沉沉的黑。他是有些害怕江嶼的,他因為壞血病,從小就缺了一點男孩子氣,對健碩高大膚色健康的男人有種先天的仰視和本能的畏懼。就像當年的萬留一樣,只輕輕一推,他的世界便天翻地轉起來。他不擔心江嶼會傷害他,但他畏懼江嶼嫌棄的目光。
好在江嶼沒有,他只是挑了下眉,短促地笑了聲,對電話里的人說:“聽到了嗎?徐律正現場教你呢。”
待江嶼離開,方可施像是在看陌生人似的打量起徐衍昕。
原來他也有這么刻薄的那一面。
徐衍昕是個由正面能量構成的男孩,溫暖、善良、負責,這世界大多美好的形容詞都能拿來形容他。討厭他,嫉妒他的人不少,卻沒有人能恨他。像恨這樣強烈的情緒,是無法來得莫名其妙的,總要有點說頭。但徐衍昕的美好實在滴水不漏,無懈可擊。
然而徐衍昕自己知道,他對一個交往甚淺的人有了敵意。
就像一滴墨汁,滴進了一盆清水里,很快便消失不見。然而只有水自身知道,它無處不在。
夏松和柴方的婚禮,騙了人不少眼淚,連同徐衍昕的。
原來嬉笑怒罵下藏的是兩人無法觸及的真心。夏松笑著說:“我暗戀了她十年,從高中到大學到工作,陪她相親,陪她喝失戀酒……我陪了她很久,陪她從女孩變成熟,陪她從校服到婚紗,好在這回,我不用陪她結婚了。她的結婚對象是我,我真想告訴全世界,這個兇巴巴的男人婆,歸我了!”
柴方的眼淚縮了回去,掄起拳頭,“你說誰男人婆?”
全場哄堂大笑。
方可施一邊鼓掌,一邊感嘆地說,真沒想到,原來眼皮底下就有一對。徐衍昕跟著一幫女孩哭得稀里嘩啦,好不凄慘。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也不知是為他們之間的愛情流淚,還是為自己落幕的青春流。
他撐著洗手臺,望向鏡子里的人。
即使洗了兩遍臉,眼睛,鼻尖,嘴唇都是紅的,凄凄慘慘。
他正犯著傻,端詳自己的臉時,江嶼卻從隔間里走了出來,見到他也是一愣。徐衍昕連忙抽了張紙遮住自己的臉,江嶼卻沒有像想象中的那樣嘲諷他,而是擰開水龍頭,水聲漫過了他的抽泣的聲音,讓他稍稍放下羞恥。
“你替誰哭?”
徐衍昕嘴硬道:“我眼睛進了飛蟲,不行嗎?”
“行,一個眼睛一只,你只好用睫毛悶死了人家一對小夫妻。”
徐衍昕被他噎了下,便有點破罐子破摔,“我不僅喜歡玩幼稚的友情游戲,還容易亂掉眼淚,你是想說這個對吧,我替你說。”說完,他便生著悶氣走出了廁所,尋了一片空曠的地方抽煙。他自己都記不清是什么時候染上的煙癮,等他驚覺的時候,他已經戒不掉了。然而他越是急著想抽根煙,風越是要和他作對,把他打火機的火苗吹回了管口。
他蹲在地上,叼著根煙,一點氣質都不顧,越想越委屈。
他不計較江嶼沒有道別的離去,卻不能不計較有人占據了他的位置。
也不知江嶼是什么時候站在他身側的。
江嶼就這么靜靜地靠墻站著,像在想事,又像是在看他。不遠處是鬧哄哄的新娘團,女孩們都迫不及待地準備接捧花呢。江嶼彎腰,在他面前掏出了一個打火機,一記清脆的聲音,幽藍的火光冒在徐衍昕面前。徐衍昕并不矯情,只遲疑兩秒,便夾著煙,湊了過去。
他微微抬頭,對上江嶼的眼睛。
透著火光,他像在和十年前的江嶼對視。
而那點渺小的目光,只在那張英俊的臉上落下一個夕陽的吻。江嶼很快收回示好,靠墻站著,手里把弄著那個打火機,像在思忖點什么。而熱鬧的聲音離他們越來越近,徐衍昕的心連帶著一起熱了起來。江嶼像是算準了他的聲音會被遠處的哄鬧聲淹沒一樣,“你會來瑞鑫工作嗎?”
徐衍昕頗為驚訝地看了他一眼,眨了下眼睛,似乎沒想到他會這么說。而江嶼也一時懊悔起他的沖動,不再講話,只當自己沒說。
正當兩人裝傻充愣時,不遠處傳來夏松調笑的聲音,“你拋太遠啦,這誰接得到?”
柴方笑吟吟的聲音很是明朗,“幸福是要追一下的嘛,總不能傻站著接到。別看我這樣,我大學還是實心球比賽冠軍呢,最高紀錄有——”
一束粉白的花簇,穩穩地落進了徐衍昕的懷里,所有人都驚呼了一聲。徐衍昕還沒反應過來,叼著煙,愣愣地看懷里那束花。眾人靜默中,唯獨江嶼先笑出了聲。
饒是見識過無數八卦的方可施也愣了,“這……”
江嶼看向被花簇擁著的男孩,道:“好好的捧花,被你燙了個洞,你還怎么給別人?”
“那怎么辦?”徐衍昕也慌了。
江嶼笑道:“那就自己留著做干花。”
“你以為是你那束玫瑰嗎?這,這可是新娘的捧花……”
江嶼輕聲道:“哪有兩樣。”
可惜徐衍昕沒聽見,急急忙忙地跑去找柴方。
那天,天氣正好,徐衍昕燙壞了兩朵玫瑰,毀了人家的新娘捧花,好在夏松點子多,又現場從桌上的花里抽出幾根,重新做了束捧花。可惜柴方一展實心球冠軍的魄力,把第二束捧花扔進了湖里。江嶼坐著,看他們這不停歇的鬧劇,感嘆道,哪有什么落幕的青春,他們的腦子依舊缺根筋。
尤其是那個提議說,畫兩朵新的玫瑰充數的人。
傻得最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