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進大學時,徐衍昕曾以為他真的逃脫了徐昭的控制,得以喘一口氣。然而事實告訴他不是,當他在繪具店買了兩份畫具后,時隔一小時,他就接到了徐昭的電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告誡他,不要忘記明年和Princeton的交換名額,現在仍然不是浪費時間的時機。或許這就是為什么徐昭一定要以信用卡的方式給他生活費。
就像徐昭從不會解釋,他的愛好,為何被冠以“浪費時間”。
因為這件事,他開始省吃儉用,利用課外時間做家教,不再動用徐昭給他的信用卡。
因為寡言,又長得過分好看,徐衍昕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數學系的傳說人物。
然而徐衍昕還是從前的那個徐衍昕,很容易被當作軟柿子捏。有個同學報了福利院的志愿者卻半路反悔,又生怕被輔導員罵,這個任務陰差陽錯間落到了徐衍昕的頭上。八小時的課程,三小時的家教,現在還得算上去遠郊福利院的時間,他的睡眠時間被無限縮短。江嶼說了他好一通,指出他“不會拒絕”,還告誡他“人善被人欺”,都是徐昭常說的話,然而和徐昭不同的是,江嶼會陪他一起受苦。
起初志愿者的隊伍還挺大,到后面,取消實踐分后,仍然愿意次次出席的唯獨他們倆。徐衍昕特地在網上學了編發,給小姑娘們編頭繩,女孩們都很喜歡他,甚至有個披著粉紅毛衣,缺顆門牙的小女孩,奶聲奶氣地漏著風,說:“長大后我要嫁給哥哥。”
徐衍昕嘆了口氣道:“可惜哥哥已經有女朋友了,對不起。”
陪小男孩踢足球的江嶼隨即望了過來。
回去的路顛簸不停,坐公交宛如坐碰碰車,總是要被撞得東倒西歪,上躥下跳的。徐衍昕再憂郁,但還是那個一早上能吃兩屜小籠包的徐衍昕,每次車一晃,便笑得不能自已。江嶼故意招惹他,“上課,補課,做志愿者,你的小女朋友不嫌棄你忙?”徐衍昕奇怪地看他,道:“我天天跟你待在一起,怎么可能有女朋友。而且現在我們系都在傳,說我們倆是一對。”
江嶼愣了下,“你……”
徐衍昕好笑地拍拍他的肩,“放心啦,我幫你解釋了,不會妨礙你的好姻緣的。”
江嶼無數次想脫口而出,他希望那些傳言是真的。
他精心準備的告白,總是少了點機緣。
大二初,徐衍昕在Princeton的面試中敗北。
江嶼是從泥坑里爬出來的人,見識過的粗陋數不盡數,他對失敗習以為常,當年他考上七中,就夠劉蓉傳遍整個街坊鄰里,更別提他考上P大,但凡江嶼考上一個不錯的學校,就夠他們吹噓很長一段時間。然而徐衍昕的人生里,“輸”這個字眼根本不存在,即使高考前一晚,他發燒,咳嗽,眼皮腫得眼睛都睜不開,第二天的考試,他依然如魚得水,還能留出半小時的時間檢查試卷。即使錯失S市的狀元,但也名列三甲。七中無數老師和家長便扼腕嘆息。
誰都無法想象徐衍昕會真的“輸”,但他的確輸給了其他同去的學生,敗給了熱情。
方可施對他說,沒想到生活真是一部少年漫畫,熱情小強會打敗全能天才。
那天,江嶼撇下了準備好的音樂告白儀式,陪徐衍昕在校外住了一晚。
徐衍昕只是空空地說了句:“原來熱情也是天賦的一部分。”
江嶼沒有安慰他,只是沉沉地對他說,你也會找到你的熱情所在。
徐衍昕的手機亮了一夜。
如果那晚徐衍昕成功獲得Princeton的交換名額,他會用極盡浪漫的樂隊演唱來博得他的傾心,會告訴他,他偷偷申請的學校已經給他發了錄取通知,他們能一起去新澤西州,當然他不會告訴徐衍昕,他出國的錢,差點來源于某個黑社會大哥,當年龍哥夸下海口,說讓他賺到十萬,便撥打自己的電話,當江嶼求助他出國資金時,那位大哥只是笑著說:“新澤西州?那是哪里?我只能資助你去英國,現在倫敦可是全世界有錢人的聚集地,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但我需要一個人幫我打理財產,如果你愿意最好,這樣的話,我還能順便把你爸的債一筆勾銷。”
江嶼婉拒他,龍哥頗為遺憾地說:“美國的話,可就不值得我投資你這么多錢了。”
被龍哥拒絕后,他甚至動過貸款的念頭。然而徐衍昕沒有去成新澤西州,便也沒有去任何學校。或許是徐昭對他感到失望。趕在徐昭動用人脈替他作弊一份交換名額前,徐衍昕轉去了法學系。江嶼那時調笑道:“我們倆會成為截然不同的律師。”
在徐衍昕的視角里,他的大學生活平淡卻幸福。
然而在江嶼的世界里,他必須忍受徐衍昕時時刻刻帶來的漣漪。因為徐衍昕的病,所以學校并不接受他住宿,怕他發生意外,江嶼便陪著他在外租房。江嶼是看不上徐衍昕手里捏著的那點錢的,徐衍昕無疑是個好老師,認真,有條理,溫柔,但實在是太過心軟。
只有徐衍昕會給家庭條件堪憂的學生免費上課,或者少拿家教費,甚至自費幫他們買輔導書。徐衍昕就像彌補了他做的錯事,他動用所能動用的一切力量,在網絡上開了家淘寶店,售賣七中的密卷,以及P大給予學生免費下載資料的賬號,賺了不少灰色地帶的錢。
當徐衍昕踏進那個環境優美,治安良好的新小區時,差點以為江嶼知法犯法。江嶼只好騙他,這間房子鬧鬼,所以便宜出租。徐衍昕還傻呵呵地說,那得在枕頭下藏把剪刀,以防萬一。江嶼聽得無語,不發表意見。
然而他不僅要忍受他莫名其妙的驅鬼理論,還有毫無邊界的愛心,還要忍受他沒有自覺的挑撥。
例如徐衍昕總愛大一號的衣服,夏天的時候,穿著一件領口寬大的T恤亂晃,等江嶼皺眉看向他時,他才會像惡作劇一樣地撩起自己的過長的T恤,給他看藏在下面的海綿寶寶的四角褲。少了家長嘮叨,徐衍昕徹底解放自我,趴在沙發上吃薯片,蹲在椅子上挖冰激凌,露出白嫩嫩的腿根,似乎從不考慮跟他同居的人是個同性戀。
徐衍昕總是給人一種錯覺,他很需要很需要江嶼的存在。
江嶼燒飯時,他總在廚房晃悠,美名曰打下手,但剝一粒大蒜就要聞三遍手,臉都跟著一起皺巴巴,江嶼外出時,他總是發來好幾條短信,問他什么時候回來,江嶼總能在小區門口見到那個蹲在路邊看貓的人。江嶼太過珍惜這樣“家”的感覺,不敢輕易打破這樣的平靜。
直到畢業前,他終于下定決心,準備和徐衍昕整理清楚他們之間的關系。
這回,他沒有準備任何儀式,他只是送了徐衍昕一盒糖,等徐衍昕吃完所有的糖果,就能見到盒底貼著的,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然而徐衍昕從沒碰過那些糖,就被他束之高閣。
徐衍昕生日當天,他上完課準備去找徐衍昕慶祝生日,卻沒想到葉雨清等在教室外,見到他的第一句是:“徐衍昕會接受我的告白。”
江嶼冷笑了聲,“今天可不是愚人節。”
葉雨清笑了下,“隨你怎么說。”法學系和生物學系的金童玉女,可以稱得上是珠聯璧合,但江嶼自認為了解徐衍昕,他從未見到徐衍昕對葉雨清有半點男女之情。
那天,徐衍昕課上得很晚,他站在教學樓下,捧著一束玫瑰,不顧人來人往的竊竊私語,要給他的青春畫下一個完美的句話,雖然他很緊張地抽了幾根煙,燙壞了三朵玫瑰花。然而未等下課,整個教學樓猶如點燃了一根炮竹般,陷入哄鬧的狂歡。
一個男孩沖出教學樓,朝著圍觀的人大喊:“答應了!徐衍昕答應了!”
圍觀的人吹起口哨,鼓起掌。
江嶼皺了下眉,撇開聚集在一起唱贊歌的人流,乘電梯到頂樓,他的手被他捏得咯吱咯吱響,他自以為他做足了準備。電梯門打開,壽星站在人群的中央,捏著葉雨清的手,笑得很是靦腆。
而周圍的人嬉笑著,問他們什么時候結婚,問他們什么時候定的情,徐衍昕的臉越來越紅,反倒是葉雨清笑著說:“我們從小就有娃娃親。”
在江嶼很小很小的時候,他曾經在陽臺上撿到一只受傷的小鳥,他替它處理血淋淋的傷疤,它趴在他的手掌心,用黑黑亮亮的眼睛注視他,瞳孔里只能印出他的身影。他對它滿心憐愛,一心認為小鳥只有他,他是它的全世界。他給它取名,給它捉面包蟲,把它捂在被窩取暖。然而臨冬前,小鳥站在陽臺欄桿上,他以為小鳥只是想看看風景,然而它撲棱起翅膀,頭也不回地飛上了天空,留他一個人白白地伸著手臂。
徐衍昕見了他,道:“其實……”
江嶼卻不想再聽他的解釋,而是把玫瑰塞進他的懷里,“給你做干花的。你不是最近一直在看干花視頻。”
徐衍昕眨了下眼睛,有點困惑,“這么多?”
江嶼笑道:“多才好。就算你失敗無數次,也會有成功的一次。”
徐衍昕側了側頭,好像不太能理解他的話,“我今天要晚點回家,但會在凌晨前回來的,你等我回來一起吃蛋糕。”
江嶼應著,徐衍昕倒是有點不滿,拉著他的手肘,在他口袋里摸來摸去,“我的禮物呢?你前幾天不是說要給我一個不得了的東西嗎?快點交出來,如果是尖叫雞的話,我會跟你生氣哦。”
江嶼笑著,“那個東西……賣完了,我沒買到。”
徐衍昕哎了一聲,好像很失望。江嶼便忍不住說:“等你回來,我帶你去吃打邊爐行不行?”未等徐衍昕說好,遠處的葉雨清便喚走了徐衍昕。
江嶼暗笑道,葉雨清剛一成為他的正牌女友,便開始實施她的權利,遠離他這樣的不法分子。徐衍昕被他們推著往前走,但不知為何,總是回頭看他,像是有話要說。而江嶼做足了表面功夫,掛著笑,朝他招招手,讓他快走,殊不知,他的手臂就像當年向小鳥伸出的手臂。
那晚,徐衍昕沒有回來。
江嶼一人沉默地吃完了那個蛋糕。
徐衍昕是那只飛鳥,恰好經過他這座島嶼,暫作歇息,卻不知道觸動了一個人沉寂的夢。
而比夢更長的,是無疾而終的青春,還有往后沉溺的十年。
上了飛機,他望著臺板上那顆孤零零的糖,或許徐衍昕永遠不會發現,那份糖里缺了一顆,也永遠不會發現糖底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