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來探望江嶼的人,是葉雨清。
那是他們頭一回碰面,江嶼裹紗布,露出的頭發被剃得很短,像是被踩禿的草坪,若不是江嶼生得體面,倒是真的如同流浪漢般邋遢了,但葉雨清并不詫異于這個小混混的好皮相,滿臉傲氣,趾高氣昂地掃開凳子上的雜物,坐下。而江嶼手搭在屈起的大腿上,正吃著毛猴新買的菠蘿蜜。兩人相顧無言,誰也不準備說第一句話。過了一分鐘,江嶼心道不該跟這么個小女孩慪氣,剛想問她吃不吃,卻聽葉雨清突然說道:“因為你的緣故,徐衍昕被記處分了。”
江嶼頓了下,問:“因為那點流言?”
葉雨清似乎對他的用詞很不滿,皺了下眉:“因為他在校訓上涂鴉,把‘一個自由的學校’涂成了‘一個封建而落后的學校’。”說罷,見江嶼仍握著那鮮黃的水果發愣后,她便拎起書包要走,但走前還是忍不住道:“自從他認識你起,便沒有發生過一件好事,我希望你能離得他遠一點,再這么下去,不要說S市的狀元了,他能不能去P大都另說。”隨即摔門而出。
葉雨清走后,他靜默了很久。
當徐衍昕下意識地收回手時,他原以為徐衍昕會躲著他,跟他保持距離,就像尋道的僧人兜兜轉轉,以為佛跡荼蘼時,卻見佛像的金光耀然于背。拿佛僧比喻他倆著實有些褻瀆的滋味,但江嶼對他的情感本就見不得光,倒是生出些反叛的滋味,讓他那昏昏沉沉的大腦陡然清醒。
他拔下手背上的針,套了件外套,風風火火地要往外奔,把開門的毛猴撞了個底朝天,毛猴哎呦一聲,剛想罵街,凝目一看,他手背上還凝著血珠,忍不住怒目相視,“回去躺著,你要不要命了?”
江嶼卻快快地拍了兩下毛猴的肩,“閃開,再不去,我小情人要殉情了。”
這話聽得毛猴一頭霧水,正想問他怎么回事,江嶼卻跟流星般轉瞬即逝,一溜煙就不見了。
徐衍昕湊近書本,默念試卷上的數字,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被顛來倒去,出成一道數學題,想要難住學生,然而他讀了兩遍便有思路,所有人都說他聰明,他卻不覺得,如果他當真聰明,徐昭和沈峰為何不信任他?他的大腦始終有一個小小的角落,輕輕地俯聽著樓下的爭執。
徐昭說,他瘋了,他竟然敢這么做,如果擱到從前,他這樣早就被拉去批斗了。
而沈峰道,小孩青春期,能理解,你別什么事情都回到那個話題上去,老爺子的事,都過去多少年了。
徐昭又說,即使放在現在,也依舊不著調。為了那么一個不著調的小混混,他——
沈峰立馬打斷道,你這么說,不是想讓他更和你作對嗎?要處理好這件事,得慢慢來。
當他聽見校長和王青石談論起開除學籍的事時,如當頭一棒,又如親眼見了魔術幕布下的把戲,難以置信、難以承認。他沖進去跟他們理論,把校訓和憲法背得滾瓜爛熟,告訴他們這是歧視,是一切規訓的悖論。但他們看他的眼神,卻是如此淡漠,如此無奈,最后假以理智的口吻,告訴他,別意氣用事。
他被當作習慣般的淡漠刺痛了。
所以他選擇意氣用事。
不管是王青石砸碎茶杯的怒氣,還是趕來的徐昭眼里的失望,都讓他第一次與“叛逆”這個詞面對面貼近。
手機輕響兩聲,跳出一條短信。
——我很好,你別擔心,這幾天只是有點事情才不回你的短信,你現在在家嗎?
他慢慢地回,在,剛想問江嶼在哪里,卻聽見窗戶傳來一聲清脆的響。他踱步走向房里的落地窗,以為又是哪個調皮搗蛋的小孩用彈珠砸他的玻璃窗,卻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徐衍昕先是愣了,又回過神般地凝視著他頭頂裹著的繃帶,真像個從墳墓里爬出來的木乃伊,絲毫不見曾經的瀟灑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江嶼也跟著他笑了。
手機又響了下——別傻笑了,把窗打開。
徐衍昕拉開窗,外面的寒風一下掃了進來,把他桌面上的試卷吹得滿天亂飛,但他沒管,而是看江嶼如何糟蹋他家的葡萄藤架,等江嶼拍了拍手上的灰,落到他面前時,他低頭看了眼被江嶼踩了兩個腳印的陽臺欄桿,“你都這樣了,還爬樓。”
江嶼挑了下眉梢,“哪樣?”
徐衍昕隨即細致地打量起江嶼,想給他一個詳細的回答,描繪他是如何地落魄,如何地英俊不再,但他看得眼睛都酸了,只問了句:“疼嗎?”
江嶼避開不答:“要不你來摸摸?”
徐衍昕被他捏著手,摸那紗布下的傷口。
包著這么厚一層紗布,是摸不出個所以然的,但徐衍昕卻輕輕地摸著紗布與紗布之間的溝渠,他仿佛能看見這底下的疤是如何被撕開,又是最終如何嚴絲合縫地貼著他的頭皮。
在那一刻,他便決定,他想要一個紋身。紋身不過是一個人工制作的精美的疤而已。
他把這個計劃告訴江嶼,江嶼沉沉地看了他眼,“別胡說八道,你又沒有什么特別想紀念的事,干嘛去遭那個罪,還這么危險。”
“有就能紋了嗎?”
江嶼覺得面前的徐衍昕過分地憂郁,從前圓圓滾滾的眼睛也顯出一絲悲情,忍不住想逗笑他,“紋個數學公式?”徐衍昕扯了下嘴角,但到底沒笑。江嶼也不再說話,而是佯裝太累,坐在木地板上,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讓他坐下。徐衍昕沒有質疑為什么不坐沙發,而是乖乖地坐在他的身旁,屈起兩條細長的腿,撐著自己尖尖的下巴,像在想事情,又像是什么都沒有想。
他們坐了許久,卻始終沒有提起彼此的事。
當他們稍稍拉開距離,才驚覺原先他們離得這么近,近到江嶼能俯視徐衍昕這近乎透明的湖底,有什么秘密,有什么怯弱都在他的眼中,近到徐衍昕仰視江嶼這黑沉沉的天空,卻只能從中琢磨藏在其中的光輝。
然而當身邊人默不作聲,笑得似有若無時,江嶼才想起從前的徐衍昕,那個抱著書本,笑意寥寥高高在上,難以接近的徐衍昕。徐衍昕沒有那般無暇,江嶼也沒有那般瀟灑,只是一些小小的摩擦和疼痛,便將他們懸在半空的認知打落了。江嶼沒有忍住,攬住了徐衍昕單薄的肩,兩扇肩胛骨鉻得他手臂難受,但他還是不肯松手。徐衍昕問他怎么了,江嶼低低地笑著,“我只是想試試,你這次會不會躲。”
“我不會再躲了,我保證,那時候我只是被嚇到了,我怕,我怕……”
“怕我其實偷偷地喜歡你,怕自己成了綠茶男孩?”
徐衍昕紅了下耳朵,“什么綠茶男孩,好奇怪的說法。”
江嶼捋開他徐衍昕蓬松微鬈的頭發,露出他光潔的額頭,更顯得那雙眼睛有股怯生生的小羊的意思。江嶼用額頭抵著他的額頭,說:“要是我讓你不舒服了,你當然可以躲,但是你要悄悄地躲,別讓我發現,否則……”江嶼沒說完,但笑著。
徐衍昕眨了下眼睛,“我聽不懂。”
“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徐衍昕懵懂地點了下頭。
江嶼走前,徐衍昕叫住他,“我們還是好朋友,對嗎?”
江嶼笑道:“當然。”
這次他逃跑的時候,沒有摘到他幻想中的郁金香。
如此寒冷的季節,滿城冰霜,如何有芬芳的花意?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王青石把徐衍昕叫到辦公室,兩人已沒有了之前的老少和諧,徐衍昕沉默地望著窗外樹枝上的冰,直到王青石開口才將目光交還給他,“你媽媽找我談過了。”
徐衍昕生出幾分驚懼,卻沒想到王青石無奈地笑道:“不要把你媽當壞人,她是來替江嶼求情的。性向的事情,的確是老師們考慮不周,我們不該因為這件事情譴責他,但在酒吧打工的事,還是要管的,所以我已經通知江嶼媽媽了,讓他辭去酒吧的工作,安心讀書,消除處分,學費的事情我也和學校談了,以他的情況,是可以申報全免的。”
徐衍昕剛想提醒,但王青石似乎已經了然,“也不會再發生在全校面前受助的事了。我把你叫來,只是想告訴你,你媽有很多事情的確做得有失偏頗,但我是看她長大的,她本性不壞,只是鉆進牛角尖了。不過,這點,你爺爺也是要付部分責任的……”
徐衍昕應了聲,捏緊了自己的衣角。
“現在知道愧疚了?”
徐衍昕抿了下嘴唇,沒說話。
“雨清的事,我跟你賠禮道歉,這孩子是被我養得有點目中無人了,但她也是為你好,看在我的臉面上,你別跟她慪氣,行不行?”
徐衍昕說,知道了。
一切似乎都向著好的方向前進,顯得他這幾日的憂愁和反省格外可笑。
回去的路上,魏尋來接他,聽了這些事后卻沒有表現出驚喜,而是輕輕地皺了下眉,說:“我跟你講件事,但你答應我,一定要冷靜。”
“你媽剛剛打給我,問我是不是我送你的顏料,聽她的語氣,好像是有點生氣。你上次包里的那盒顏料是不是放在床底了?”
徐衍昕如他所說,只是安靜地望著窗外。
然而當魏尋一熄火,他便扯開車門,沖回家里。他的心里有一個小小的期盼的聲音,如若徐昭在那一刻稍稍保留他的尊嚴和自由,他便安安分分地鉆回他的牢籠里,做個乖小孩。然而,他甚至沒有跑回房間,就見到垃圾桶里那個被撕破的紙袋,連同上面的貼紙一起。
徐昭注意到他的存在后,只說:“一天到晚風風火火的,這回又是為了什么?跟哪個小混混學的,進門也不知道脫鞋?”
“你為什么要扔掉我的東西?”
“那盒顏料,是他送你的吧,你還問我為什么要扔?”
徐昭喝了口咖啡,淡漠道:“不要做見不得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