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昕睡得麻了半邊身子,靠著加油站的石柱,還正暈著呢。徐昭在芝加哥轉機,不悅地關照他不準瞎跑,在爺爺家別忘記學習,還有致新杯的事。他半夢半醒地一一答應,眼睛始終盯著不遠處的那抹身影。肩寬腿長,寬大的手里握著瓶礦泉水,正側著臉跟毛猴抽煙呢。
他嗯嗯嗯敷衍完徐昭,便在熱烈的陽光里閉上眼睛。
手臂酸,腰酸,脖子酸,哪哪都酸,估計是落枕了。他正轉著肩,臉上忽然貼著個冰涼的東西,他睜開眼睛,先看到的是江嶼的喉結。
“打完電話了?”江嶼單手拉開可樂罐,把滋啦滋啦的可樂遞給他。他接過可樂,卻覺得臉上濕漉漉的,殘余的水珠吸著他的皮膚。江嶼見他翹著呆毛,跟個傻子似的,笑了下:“這下真跟私奔一樣了。”
徐衍昕迷茫地嗯了一聲,沒聽懂。
等上了車,徐衍昕捧著手機看班級群,鬧得不行,沒一會就99+。他翻了下,又是柴方和夏松在班群互罵呢,他看了會,見到一個人冒出來說“你們倆就不能私聊嗎?”班群頓時死寂。
他好笑地給江嶼看,沒想到江嶼繃著嘴唇,掃了眼,問:“柴方是誰?”徐衍昕睜大了眼睛,問:“文藝委員呀,不會吧,你呆了兩年都不記得班級同學的名字?”駕駛座的毛猴也跟著幫腔,道:“你什么毛病,我年輕的小時候第一個記住名字的就是文藝委員,一般都是班里最漂亮的那個女孩。”
江嶼皺了下眉,說:“沒印象。”
徐衍昕好心地指著班群里的頭像給他一個個介紹,這是夏松,體委,愛打籃球,很活潑;這是方可施,二班的百曉通,還喜歡明日香;那是柴方,文藝委員,夏松的冤家,那是你前桌,那是衛生委……江嶼聽得不太認真,始終鎖著眉,等數到最上面一行的時候,江嶼突然說:“這我知道,徐衍昕,喜歡浪客行,有點傻。”他張了張嘴,低聲反駁,誰傻了。
但江嶼注意到他的動作,替他揉揉肩,問:“睡麻了?”他嗯了聲,江嶼打趣道:“等會去藥房給你買個狗皮膏藥。”徐衍昕瞪著眼睛,很不滿地說:“你拐著彎罵我跟屁蟲呢?”江嶼一怔,道:“不敢,我哪敢罵掃黃打非的徐警官?”徐衍昕赧然道:“你怎么還好意思提起這個。”
毛猴把他們倆放在街邊,獨自去進貨,徐衍昕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是自己打擾了他們工作,江嶼看出他那點扭捏,便說:“本來就是跟著他來玩的,進個手機用不著兩人扛。”
徐衍昕哦了聲,側頭去看他。江嶼是造物主得天獨厚的產物,哪里都透著股藝術的氣息,尤其是微凸的眉骨,深陷的眼窩,還有高挺的鼻梁,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混血兒,江嶼有西方人的骨相,東方人的皮相,像個模特一樣。徐衍昕不知怎么的就把這話說出來了:“東西結合,不錯。”
江嶼挑眉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帶你去吃這個?”
“啊?”
“你不說這個,那你在說什么?”
徐衍昕愣了愣,不好意思說他其實是在偷偷打量起江嶼的皮囊,容易被認作是流氓。所以他硬邦邦地說:“沒,沒有啊,我就是在說吃的,我還挺期待的,嘿嘿。”江嶼沒糾結他的尬笑,領著他去一家小館子解決中飯。中西結合,其實就是大雜燴,牛排店混搭餃子餛飩,至少徐衍昕從沒見過,但他興致很高,雙手握著菜單,認認真真地挑起來。
徐衍昕看菜譜,江嶼便光明正大地看起了徐衍昕,巴掌大的臉配著圓溜溜的黑眼珠,真跟小孩似的,更別提他臉頰上還有個睡出來的紅印子,或許是他的視線太不知遮掩,徐衍昕一臉懵地回望過來,還歪了歪腦袋。江嶼別開眼睛,欲蓋彌彰地拎起茶壺倒水喝,哪知徐衍昕伸出手制止他:“哎,得拿開水燙一趟。”他從江嶼手邊接過餐具,熟練地用茶水燙過一遍,才還給他。
“說起來,你有沒有偷偷看過我的漫畫?”
“睡不著的時候翻過兩頁。”
徐衍昕兩眼放光,道:“怎么樣,是不是很好看?”
江嶼本想說,就那樣,看了很困。但他面對徐衍昕那滿是期待的眼神,頓時拐了個彎,說道:“還行。”徐衍昕一聽,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談起浪客行的好來,就跟小孩炫耀自己的玩具一樣,禁不起一點反駁。江嶼偶爾附和一下,徐衍昕就會抓著他的手腕,像找到靈魂知己了一樣。吃了飯,江嶼本意想去旅館里睡個午覺,但徐衍昕個小志不小,鐵了心要玩個痛快,拉著他的手臂東逛西逛,什么都覺得有趣。
江嶼看他紅艷艷的臉,忍不住想,都快周游半個世界的小少爺,卻還能對著一張披薩、一個石墩保持好奇心,實屬少見。支撐他這樣好奇的動力是什么呢?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我們去休息休息?”徐衍昕看他興致不高,忍不住問。
“我對這里太熟悉了,以前小的時候每個月都得來,沒什么新奇的。”
“欸?我以為你是在S市出生的呢。”
“我的確是S市出生的,但我外公外婆是清水縣的,所以我每個月都會來看看他們,不過這兩年我也沒有回來過。”
“為什么?”
“他們走了。我爸媽說晦氣,讓我別來。”
江嶼說話的語氣永遠是冷淡而隨意的,就像是在談論餐桌上的魚肉,象征性的不帶感情地點評兩句,即使連此刻都是。街上擁擁嚷嚷,又悶又熱,江嶼說話的口氣卻是秋天的蕭索。徐衍昕抿了下嘴唇,下意識地覺得這里面含著他尚且懵懂的風雨欲來的氣勢。
他本想說抱歉,但他能想象得到江嶼聽過后,肯定會調笑般地說“這又不是你的錯”,所以他握住江嶼的手腕,努力撐起一個笑:“我想看看你外婆家,我猜是那種兩層的小樓房,外面有葡萄架,院子里養了一條比太陽還熱烈的大黃狗。”
“差不多吧,”江嶼偏頭看他,“你想去的話,明天讓毛猴載我們去,我們還能去河邊烤魚。”
徐衍昕滿口說好,江嶼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現在你該松手了吧?”
“不行,我怕你走丟,我們待會去哪?”
比他低一個頭的男孩說怕他走丟,這多有意思。他看向徐衍昕的手腕,細白得像一截玉石,三兩下就會碎。他打過不少架,揍人的時候不免聽到骨頭的悶響。但跟他打架的人的骨頭都是粗魯而笨重的,但他覺得徐衍昕的一定不是。
“隨便走走,晚上有廟會。”
“哎,會掛燈籠嗎?”
江嶼說:“可能會吧。但跟你想象得不一樣,是那種很土的紅燈籠,你看了別失望。”
“我才不會失望呢,多熱鬧!如果掛很多很多紅燈籠的話,大家的臉也都會是紅色的吧,像關羽一樣……”
握著江嶼的手腕的手隨著走路的幅度慢慢滑下,狀似無意地擦過他的掌心,然后又像是意識到什么似的,很快地收回手指,重新握住他小臂的一截。
明明是綠色漸褪的季節,江嶼卻倏然覺得有些熱,熱得有一絲絲古怪,連帶著他那顆如磐石般的心也跟著化了。他覺得這樣的自己很陌生,所以他不動神色地甩開徐衍昕握住他的手臂,好在徐衍昕正跟小攤販買冰棍呢,沒注意到他的那點矯情。兩人舔著鹽水冰棍,走在烈日底下。徐衍昕的臉泛著紅暈,就像面粉團上染了層粉色,他想用手指戳戳他的臉,不知道會不會像糕點一樣流出來什么東西?但還沒等他這么做,徐衍昕便叼著冰棍,翻起口袋找東西。那模樣活像袋鼠揣著自己的兜,有點溫馨,又有點好笑。
“找兒子呢?”
“啊?我找零錢呢。”
江嶼把口袋里的零錢通通給他,徐衍昕認認真真地銜著嘴里的冰棍數錢,跟小財迷似的。
江嶼以為他要去買棉花糖——徐衍昕盯著那老師傅好久了,但徐衍昕邁著小碎步,蹲下-身來,把硬幣紙幣安置進了一個殘疾老太太面前的銅盒——江嶼找不到更好的動詞來修飾他的動作,他就像是佛前的香客,滿是虔誠地放下錢,笑著夸了句老太太口琴吹得好,就邁著小步子擁簇著大片的陽光和綠意跑回到他的身邊,毫不在乎地繼續他剛剛的話題,說起棉花糖,說起今天的天氣,說起被冰棍粘起來的嘴唇內膜。但他卻沒忍住,問:“你不怕她是騙子嗎?”
他眨了下眼睛,說:“可也有可能不是啊,對啦,你快幫我看看,我的上皮組織是不是掉了一塊,剛剛把冰棍硬扯下來的時候,好痛。”徐衍昕張著嘴唇,翻給他看自己的嘴唇,江嶼掃了兩眼紅艷艷的舌頭,說,沒有,徐衍昕便放下心來,左手拿著冰棍,右手又握起他的手腕。
江嶼這回卻沒能甩開他。
他甚至想給徐衍昕買那個粉紅色的棉花糖,雖然看起來很土,很黏牙。
他忍不住想,徐衍昕的掌心那么溫暖,一定是悄悄地融化了什么東西。
是什么呢?
會不會是天邊的云朵?
還是近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