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知景手捏著兩張電影票,在大廳和抱著爆米花的應許匯合了。
“怎么去這么久,”應許看了眼時間,“該進場了。”
“等會兒,”白知景揪著應許衣擺,清了清嗓子,沒好意思直接看應許,眼珠子盯著邊上擺著的一個鋼鐵俠模型,一本正經地說,“我感覺那片子也挺好。”
應許見他盯著個鋼鐵模型不挪眼,抬頭望了眼電子大屏,今天也沒鋼鐵俠系列在映啊,不知道小孩兒又心血來潮想干嘛了。
“想要玩具了?”應許說,“看完電影再給你買”
“......你才要玩具呢!”白知景嘖了一聲,抬手一指大屏最角落,“真煩你們這種近視眼,那兒不還有一部嗎!”
應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有點兒詫異地問:“想看這個?”
“感覺這不錯,多有格調啊,多高級啊,”白知景點了點頭,把手里攥著的電影票一揚,又畫蛇添足地補了一句,“關鍵是還很有營養,也不是每個初中生都愛看超級英雄那種爛片兒,大寶才愛看呢,我就沒那么愛。”
應許“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手掌心在白知景額頭探了探:“冷不丁又想哪出呢?趕緊進吧,晚了錯過片頭了,你不是盼《蜥蜴人》盼了一星期了嗎?”
白知景見應許沒領會他的意思,這下子真上火了,急得在原地打了個轉,大著舌頭,話都說不清楚了:“誰盼蜥蜴人了,那不是你答應要帶我來看我才盼的嗎,你要是沒答應我不就不盼了么,我在家和大寶打游戲多好!我還不如和三毛爺爺吃茶座去呢!”
“好好好,”應許沒想明白小家伙怎么又給魔怔了,估摸著是先前三樓那陣騷亂真給他嚇壞了,于是順著毛哄,“是我盼好不好,我早就盼著和景兒一道看電影了,從周一盼到周五,望眼欲穿了都。”
白知景心大得很,從不和誰真置什么氣,擱平時應許三兩句就能把他逗樂呵了,但今兒也不知道怎么著,應許越是用這種哄小孩兒的語氣和他說話,他心里頭就越不得勁,就好像他真為難了應許似的。
白知景煩躁地抓了把腦袋,扯著應許往《文藝復興》那個放映廳走,嘴里咕噥著抱怨:“扭扭捏捏真是不像話,你想看這個告訴我不得了嗎,我又不知道你去圖書館借那什么書了,我要是知道我早就來買票了,我肯定是第一個來的,誰都趕不上我......”
他說著說著還把自個兒說郁悶了,和大學生出來看個電影可真是糟心,不如在家和大寶打游戲呢!
應許盯著白知景毛茸茸的后腦勺,聽見他說圖書館什么的,忽地腳下一頓,板過白知景的肩膀:“景兒,你剛聽見我們說話了?”
白知景撇撇嘴,心里邊挺虛,面兒上還得裝著理直氣壯,脖子一伸:“聽著了唄,我可沒偷摸聽,在那兒排隊的許多人都聽見了,我也就是跟著大部隊隨便聽聽。”
應許眼底目光微閃,終于明白他為什么忽然轉變心意非要看這部文藝片了。
“他是我實驗室的師兄,碰巧遇見就聊了兩句。”應許彎下點兒腰,笑著解釋。
“你師兄說的不對,我才沒有為難你,”白知景抬眼看著應許,本來覺著沒什么,被應許這么一笑,他忽然心里邊就有點兒委屈了,“我對你那么好,我怎么會為難你呢?”
“不為難,”應許拍拍他的臉蛋,“一點兒都不為難,他說錯了,我下次和他說說。”
“那倒也不用,”白知景吸了吸鼻子,“他不知道我對你好,說錯了也情有可原,你心里知道就行。”
“你還挺通情達理,”應許樂了,在白知景白皙的耳垂捏了一下,“剛就為了這個和我鬧不痛快呢?是不是不高興了?”
白知景耳朵被他輕輕一捏就紅了,有點兒疼,但也沒那么疼。
“有一點兒不高興,”白知景歪著腦袋躲開應許的手,“后來我琢磨出辦法了,就沒那么不高興了。”
應許問:“什么辦法啊?”
白知景揮了揮手里的兩張票:“我先陪你看這個片兒,明天你再陪我看蜥蜴人,我們不就扯平了嘛!”
“不錯,”應許笑了,“這辦法挺好,我為難你一次,你也為難我一次,扯平了。”
“錯了錯了!這怎么能是為難呢,”白知景搖搖手,看著應許眼睛,特別認真地說,“是我對你好一次、你也對我好一次,今天你高興,明天輪到我高興,咱倆的高興加在一塊兒,那就是高興的平方!”
應許微微一怔,片刻后在白知景腦門上呼嚕了一下:“傻帽兒,平方那是高興乘高興!”
“就那意思唄,”白知景這下子真樂了,雀躍地抓著應許胳膊,“我反正現在是挺高興的。”
應許一手懷抱著爆米花,一手被白知景拽著往檢票處走,他抿了抿嘴唇,反手牽住了白知景,把小孩兒軟和的手掌牢牢握在掌心。
“景兒,”應許不知怎么有點兒感動,還有點兒緊張,對白知景說,“我現在也高興,特別高興。”
白知景咋咋呼呼的,壓根兒就沒注意應許干了什么說了什么,興沖沖地扒著檢票臺的桌子問人家:“姐,這片子是不是iMax啊,要不要戴3D眼鏡啊?”
應許憋屈的一口氣差點兒沒喘上來,抬手給了白知景一個腦瓜嘣:“趕緊進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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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多座的放映廳空空蕩蕩,人頭數兩只手數的過來。
關之衡看見他們進來了,果然坐到了應許身邊,笑瞇瞇的和白知景打了個招呼。
白知景特地嗅了嗅,是個beta,干干凈凈的,沒氣味兒,讓人討厭不起來。
研究生不愧是研究生,一張口那格調就來了,特有文化,特儒雅。
“小朋友你好,我是關之衡,‘神日司天,居南之衡’的之衡。”
白知景和個大少爺似的,有模有樣的要和關之衡握個手,伸手才發現指頭上還沾著爆米花屑,于是趕緊把手往應許襯衫上一擦:“你好,我叫白知景,‘知了聲聲叫,景色真真妙’的知景。”
應許忍笑忍得肩膀直抽抽,挺好一個名兒,偏給他這打油詩整毀了。
白知景還挺美,覺著自個兒這臨場發揮不錯,五言絕句,對仗也對上了,押韻也押上了,還有疊詞呢,有那么點兒文化人的氣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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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還沒開始放,大屏上正播著廣告,應許和關之衡低聲討論著些什么,白知景也沒好意思硬插到倆人中間,豎著耳朵聽了會兒,什么透視學什么馬基雅維利的,沒勁兒透了。
他揣著爆米花一口一個,嘎嘣脆,電影總算開始了,那片頭曲就拖拖拉拉的,聽得白知景想撒尿。
這片子臭就算了,還長,足足有三個多小時。白知景一桶米花一小時不到吃光了,他嘴里一閑就開始神游,眼珠子往邊上瞟了瞟,隔壁的應許看得挺認真,再隔壁的關之衡看得也挺認真,仨人并排坐,一個預備高中生、一個大學生、一個研究生,就和祖孫三代似的。
白知景游著游著給自己游樂了,差點兒撲哧一下笑出來。
再往后白知景就沒知覺了,耷拉著眼皮睡了過去,等被應許搖醒,電影散場了都。
“天亮啦?”白知景迷迷瞪瞪的,天花板上大燈開著,晃眼得很,“幾點啦?”
“八點二十,該吃早飯了。”應許架著他胳肢窩把他拎起來,又和抖篩子似的抖了他兩下,“醒沒?”
一邊站著的關之衡也被白知景逗樂了,捂著嘴笑了笑,對應許說:“師弟,你這小孩兒挺有意思。”
“見笑了,”應許對關之衡無奈地搖了搖頭,“家里寵壞了,沒長大呢還。”
關之衡一愣,認識應許一年多了,他從沒聽過應許用這樣縱容的口氣說話。
應許鮮少提起家人,偶爾幾次說到他的親生妹妹,口吻也是嚴格居多,像一個威嚴的大家長。
“挺好的,”關之衡面帶微笑,“小孩子長不大才叫幸福。”
白知景聽見關之衡的聲音,這才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
“我閉著眼練聽力呢,”白知景摸了摸鼻尖,“這叫盲聽,挺有效的,學習要講方式方法。”
“把你能的,”應許嗤了一聲,“盲聽出什么門道了?”
白知景語塞,其實他就聽出里邊有個主角名兒叫伊麗莎白了,就這還純粹是因為他英語老師養了條哈巴狗叫伊麗莎白,成天上課給他們炫耀家里那哈巴狗有多可愛多懂事兒,弄得白知景一聽電影里邊有人喊Elizabeth,他都怕那主角一張口發出一串狗叫聲。
“也是種學習方法,”關之衡說,“屏蔽其他感官信息,說不定真的能夠對聽力練習大有增益。”
白知景挺感激地看了關之衡一眼,心說應許還不如人家呢,就知道說風涼話。
“增益那是大大的,”白知景說,又拿自己舉了個例,“我中考英語考了一百二十五呢,差二十五就滿分了。”
“要滿分是二百五,那你交白卷兒都能拿滿分。”應許捏掉他眼角的一粒眼屎,揶揄道。
白知景撇了撇嘴,有些委屈地瞄了應許一眼。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兒,在關之衡面前就是繃著一股勁兒呢,可應許愣是沒看出來,還總是說他的風涼話,真讓他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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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影院,關之衡打車走了,白知景坐在應許車后邊,悶悶不樂地垂著腦袋。
應許見他罕見的沉默,問他說:“怎么不講話了?”
白知景還和他賭著氣,就等著應許主動來問他怎么回事兒呢,于是很嚴肅地說:“應小許,我都傷心了。”
小家伙一天能傷心八百多回,應許還以為他又打什么歪心思呢,于是調侃道:“那小幫主接著傷心,我不打擾了。”
白知景兩手攥著車座底下那截鐵桿兒,心里邊又是憋屈又是憤懣,重重哼了一聲,扭過頭真不打算再和應許講話了。
應許在心里頭讀著秒呢,一般遇著這種情況,白知景過不了兩分鐘就得巴巴地來找他,要么就是“應小許咱吃冰棍兒去唄”,再不然就是“你和我爹說說別讓我上補習班了”之類的,但是這回他心里邊都數到兩百了,白知景還沒出聲兒。
“景兒,”應許覺出不對頭了,把車停在路邊,轉頭看著白知景,“怎么了啊,在電影院做噩夢了?”
白知景先是抬頭望了眼月亮,挺大挺圓,就和家里盛菜的瓷盤似的;他再看了眼應許,神情挺焦急的,眉心擰著,連車都不騎了。
薄薄的一片云罩著月亮,有陣風吹過,云朵給吹皺了,就和月亮上泛起了漣漪似的。
白知景覺著那月亮就是他的心,他看著應許著急的樣子,他也泛起漣漪了。
大學生也是有不知道的事兒的,也不能指望大學生什么都懂啊。
白知景在心里想,他不和應許說,應許怎么知道他為什么傷心呢,等他告訴應許了,要是應許還對他壞,那他就真的不和應許講話了。
“應小許,我感覺你今天做的不好了,”白知景吸了吸鼻子,悶聲悶氣的,“你要和我說對不起才行。”
應許彎下膝蓋,和坐在后座的白知景平視:“景兒,那你和我說,我哪里沒做好了,我們一起討論討論行不行?”
“那好吧,”白知景不用抬頭就能看著應許,忽然間心里踏實了不少,兩只手還是緊緊攥著前頭那截欄桿,“你總是說風涼話......”
應許一怔,搭在膝頭的十根手指頓了頓。
白知景睫毛動了動:“你不能老在外人面前怎么說,我們才是一邊的,別人不是和我們一邊的,就算你師兄人挺好的,但我和你才是最好的,雖然我有時候也老說你壞話,但我在外人面前都是說你好話的......”
他一著急語速就越來越快,也不知道自己說清楚沒有,加上先前吃多了爆米花,這會兒口干舌燥的。
“我不想你師兄覺得我不好,”白知景垂著睫毛,“我想他覺得我好,如果我和大寶一起看蜥蜴人,別人不會覺著是我為難大寶,為什么我和你一道看,別人就覺得我為難你了呢?肯定是因為他們覺得我不好才這么說的,可是我是好的......”
“景兒,”應許喉頭一酸,忽然伸手抱住了白知景,兩只手臂緊緊箍著他,“你好,你是最好的,是我沒有做好。”
白知景聽應許這么說,心里頭的漣漪波動的更厲害了。
應許可真像個小孩兒,比他這個初中生還脆弱,他就輕輕一批評,應許怎么還哽咽了呢!
他抬手拍了拍應許的背,安慰他說:“那我就原諒你吧,以后我還繼續對你好,也對爺好,也對英姿好。”
“嗯。”應許說。
白知景又悄咪咪補了一句:“英姿還是看情況吧,她太壞了。”
應許還是抱著白知景不放,白知景被勒得都要喘不上氣兒了,聞見應許身上的茶香味兒信息素,腦袋暈乎乎的。
他心說應許真不成熟,改天把那個成熟度測試讓他做做,指不定應許才是個小學生呢!
“應小許,你別傷心了,”白知景推了推應許,心情好了就開始自我感動,“咱們還像以前一樣好,行不行?大寶有時候也對我壞,我就和他打一架,你看我都沒舍得打你,只是批評你幾句,我多因材施教啊......”
應許被他逗樂了,松開白知景說:“對對對,你就是當代孔子。”
白知景的傷心來得快去得也快,晃著小腿直樂:“那可不,我從你身上發現我還挺有教育天賦。”
應許伸出手指在他額頭上點了點:“把你美的。”
白知景又抬頭看了眼月亮,云也散了,風也停了,月亮干干凈凈的,又白又光,就和剛拿洗潔精擦過的大瓷盤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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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老姜胡同,夜已經深了,爺和英姿都睡下了。
白知景洗完澡,在房間里翻箱倒柜,小半天總算翻出個初三上冊的歷史課本兒。
他抱著書去找應許,熟門熟路地踩著石頭翻窗進了客廳,應許的鐵絲床還沒撐開,正坐在桌子前看書。
白知景拉了張塑料椅坐到應許身邊,像模像樣地攤開課本。
應許眉毛一挑:“這么勤奮?”
“咱也是個文化人,”白知景哼了一聲,“你少小瞧人。”
應許摘下眼鏡,一只手撐著臉,微微側過身子看著白知景,笑著說:“小幫主深夜造訪,就是為了搶我的書桌臺燈?”
“我不影響你,”白知景抬了抬下巴,“你看你的,我看我的,你也別影響我。”
應許笑了笑,繼續埋頭鉆研他的《生物化學》。
白知景等了會兒,見應許真沒有來影響他的打算,心里邊禁不住癢癢的,往應許那邊挪了挪屁股,手肘“無意”碰了碰應許手臂。
應許抬眼朝他看過來:“嗯?有不懂的么?”
白知景正襟危坐:“沒。”
“行。”應許憋著笑,沒說別的。
又過了兩分鐘,白知景實在憋不住了,把課本兒往應許面前一推,裝模作樣地伸了個懶腰:“看完了,已經熟記于心了,馬上可以融會貫通了。”
應許往他書上瞥了一眼,沒忍住笑了出聲。
小家伙大半夜的湊到他跟前假勤奮,他還以為白知景看的是什么呢,原來是歷史課本上文藝復興那一課。
“指導思想是人文主義,”白知景表情挺深沉,挺有那么點學術范兒,“出現在意大利,十四世紀前后,真是意義重大啊!”
“意大利?”應許皺著眉思索,“不是肯尼亞嗎?難道我記錯了?”
“啊?”白知景愣了半秒,然后趕緊給自己找補,“哦,那可能肯尼亞和意大利差不多時間,也算吧。”
應許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白知景見他表情不對,伸長了腦袋往書上一看:“靠!哪兒有肯尼亞啊,你誆我呢!”
“我哪兒敢啊,”應許悠悠閑閑地靠著桌沿,“萬一又把你整傷心了怎么辦?”
“你咋這樣呢!”白知景瞪著一雙圓乎的眼睛,怕吵醒了爺,壓著嗓子說,“我不都批評過你了,你怎么還說風涼話呢!”
應許左右看了看:“這不是沒外人嗎。”
白知景一想也是,嘿嘿笑了兩聲,抱起書本和應許說:“我現在也是很了解文藝復興的,以后你要還想看片兒,不要找別人,找我就行,我和你一起去,保準不偷摸睡覺。”
“傻樣兒,”應許拍了拍他的腦袋,“你那不是盲聽練聽力嗎?”
白知景樂樂呵呵地翻窗走了。
應許倚在窗邊,直到小家伙的背影拐了個彎兒消失了,他還是靜靜站著沒動。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亮亮堂堂的,屋里灑落一片皎白月光。
不過什么都不及白知景敞亮,能夠照亮應許屋子的,從來都不是天上掛著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