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院門前的臺階上思考來思考去,白知景也沒思考出個什么東西南北來,他尋思這些問題的答案不是特一目了然嗎,至于成天是個人就追在他屁股后頭問他嗎?
讀書是為了誰讀?
——當然是為了他爸他爹讀啊!
白知景不是傻瓜蛋子,也知道這題目標準答案是什么,只要臉皮夠厚,昂首挺胸大喊一聲“讀書是為了成就自己”就成了唄!政治課本兒上都說了,要發揮主觀能動性,開啟內心主動求知的發電機。
但白知景就弄不明白了,讀書又辛苦又沒勁兒,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覺睡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會有人喜歡讀書呢?別人有沒有他不知道,反正他內心是沒有那什么玄了吧唧的發電機,就連根小火柴都沒有。編課本兒的人那么牛|逼,怎么不來幫他找找他這發電機藏哪兒了呢?
還有問什么“讀書是難道是為了分數嗎”的,讀書當然是為了分數啊!
要不是為了卷子上那幾個紅筆打的分兒,就和誰樂意上學校似的。氫氦鋰鈹硼一天背八遍,一個動滑輪翻來覆去研究個沒完,作業又多課本兒又重,書包背肩上死沉死沉的,有幾回他都被書包帶子勒哭了。白知景到現在都覺得就是這破包把他壓得長不高了都,要不他一個混江湖的大哥大,怎么可能現在還沒應許一個斯文人長得高,走出去多丟人啊!還好宋寶貝比他還矮半個頭,好歹給他兜回了點兒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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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些個問題吧,白知景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但他的答案好像和這個世界顯得格格不入,一旦他照著內心的想法說出口,別人就會用一種“你是傻|逼么”的眼神打量他。
他也不曉得怎么會這樣,就好像明明卷子上出的是一道主觀題,題干說了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進行解答,他照實寫了自己是怎么想的,閱卷老師卻給他判負了,告訴他這題目有標準答案,你偏離標答太多,那你就是離經叛道,就是誤入歧途,就是不學好。
這太奇怪了。
但白知景沒法和任何人說他內心有多矛盾,他說不清楚,實際上他自己也還沒弄得太清楚。
十六歲的小少年才剛剛認識了這個世界,只是初窺了點兒門道,仍舊是懵懵懂懂的。心里頭小心翼翼、忐忑不安,但表面上還是要裝出大大咧咧、滿不在乎的樣子,一路往前行進。
白知景作文不太行,寫記敘文寫不生動,抒情吧又抒不到位,假如硬要他打個比方,那九年義務教育就是條寬敞的大馬路,這大馬路和首都的馬路還不一樣,一周七天不限流,人人都能走;沒有紅綠燈,也允許超車,所以人人都想在前頭領跑。
白知景偏偏就不愛跑,他就是懶就是惰,樂樂呵呵地走在人群后頭,時不時停下來逗逗貓看看鳥,勉勉強強才走完這一程,還沒等他喘口氣兒,前面又出現了一扇門。
這扇門窄了許多,不少人被卡在外頭進不去了,于是他們腦門上就被貼了“不上進”、“沒出息”、“混子”、“小流氓”、“對不起誰誰誰的栽培”、“辜負了某某某的期望”這些標簽,被扔進了叫“職高”、“中專”、“技校”的岔路里。
初中班上那個愛做手工的女生也進了岔路,眼睛紅通通的,像一只可憐的兔子。
白知景想叫住她,想告訴她別聽你爸和老師們瞎說,他們懂什么啊,你以后可不止車間主任這點出息,你的娃娃做得那么好,以后鐵定會賺大錢發大財的,你還欠我倆娃娃呢,我以后會找你要的,你可別忘了怎么做娃娃啊!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女孩就消失在攢動的人潮里了。
白知景挺失落的,萬一女孩兒以后忘記了該怎么做娃娃,那世界上豈不是再也沒有好看的娃娃了。
他推開面前這扇門,發現門后面是一片新的領地,那片領地里有百分百普適的運轉規則,有不容質疑的絕對權威,有旗幟鮮明的吶喊口號,有更加嚴格的鞭策體系,這些都讓白知景覺得驚惶。
很多人都爭先恐后地涌進去了,他們要在名額有限的數理化名師、語數英專家那里搶占一個位置,白知景知道自己也必須要踏進去的,他被推到了這里,就再沒有回頭的可能了。
他不想被人指指點點,不想再聽到有人說他爸他爹的閑話,那么他必須被里面的運作規則同化;然而他也不想閉上眼睛去做所謂“絕對正確”的事情,那樣太不酷了,太不特別了,他一定會很傷心的,比腦袋破了一個大洞還傷心的那種。
如果他變成了一個只會傷心、不會快樂的白知景,那他就不再是真的白知景了。
白知景一只腳邁進了那道門,另一只腳還留在外面,門里的人在拉他,門外的人在推他,他被擠得好難受啊。
然而,他這樣難受的心情卻沒辦法對任何人訴說,他覺著這話自個兒放心里還成,說出來就變味兒了,不管他怎么說,聽起來都像是為了逃避學習找的借口;又怕人家覺得天底下那么多高中生,都該上課上課該考試考試,怎么就他一個這么多歪腦筋呢,矯情兮兮的,多丟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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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知景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一只手托著下巴,愁眉苦臉地嘆了一口氣。
他這一口蕩氣回腸的氣還沒嘆到頭,大明騎著輛兒童小滑板從胡同那邊滴溜溜地沖過來,三毛邁著兩條小短腿追在他后邊。
大明見白知景坐在門檻上,腳底板在地上一蹭,展示了個帥氣的漂移,抬頭問:“景兒哥,有糖嗎!”
“去去去,”白知景不耐煩地揮揮手,“糖什么糖,趕緊回家喝奶去!”
三毛是個小胖子,氣喘吁吁地追上來,一屁股坐在臺階下邊,靠著白知景的小腿喘粗氣,幾口氣喘勻了,扭頭問:“景兒哥,有冰棍嗎!”
“......棍兒什么棍兒,再不回家小心你爸給你吃鐵棍!”白知景瞪著眼睛恐嚇。
倆小屁孩兒一點也不怕他,三毛抱著白知景的腿一個勁兒晃:“景兒哥,帶我去買冰棍兒唄,我想吃大旋風,里頭一半是蘋果一半草莓,屁股底下尖尖的還有巧克力呢,可美味了!”
“大旋風有什么好的,”白知景撇了撇嘴,不贊同地說,“大布丁才是最好吃的冰棍兒!”
大明踩著他那輛會發光的小滑板車,在臺階底下可勁兒轉悠來轉悠去,殷勤的不得了:“景兒哥,你別給他買冰棍了,給我買旺小崽奶糖吧,我給你表演地板動作,你知道跑酷是啥不,我跟電視里學的!”
“喲,可以啊你,”白知景這下子樂了,“還地板動作,你來一個我看看?”
大明提了提他那松松垮垮的開襠褲,一條腿撐著地做圓心,另一條腿踩在車上,兩手緊緊握著車把手,原地三百六十度轉了一圈,嘴里還發出一聲長長的“咻”,自帶配音,挺敬業。
“怎么樣,景兒哥!”大明轉完一圈,炫耀說,“這才叫真正的大旋風,比那冰棍兒厲害多了!”
“還成吧,”白知景樂得合不攏嘴,“有點兒意思了。”
三毛急了,抱著白知景的大腿不放:“景兒哥,我也會擦地,你看我!看我!”
他那胖墩墩的小屁股在地上蹭了幾下,白知景被逗得笑出了聲,一下子這心情就多云轉晴了,于是一拍胸脯,豪情萬丈地說:“成!你景兒哥都給買,冰棍兒和奶糖都有!”
大明和三毛歡呼起來,白知景看他倆這傻樣兒,心說這倆孩子是野熊幫的可塑之才啊,將來很有希望把他的不學無術發揚光大,于是問:“哎,問你倆一個問題,你們喜不喜歡上幼兒園?”
“不喜歡,賊討厭!”大明說。
三毛也立即附和:“我也討厭,我們老師真摳門,下午吃點心湯里只放兩粒紅棗,大班都有三粒!”
白知景在兩個穿開襠褲的小孩兒身上找到了認同感,心里邊這感情有點兒微妙,說開心吧也開心,說害臊吧也有那么丁點兒害臊。
“那我再問你們啊,誰答得好誰就有得吃,”他清了清嗓子,又問,“你們說讀書是為了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大明搶著舉手,“景兒哥讓我答!”
“我也知道!”三毛也緊接著跳了起來,不甘示弱地嚷嚷,“景兒哥給我說!”
白知景被他倆吵得腦袋大,向下按了按手掌:“一個個來,明兒先說。”
大明一挺胸脯:“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白知景:“......”
三毛見標準答案被搶答了,急忙補充知識點,打算給自己加點兒分:“這話是周總理說的!告訴我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長大了保護祖國!”
白知景嘴角抽抽了兩下:“行了,你倆可以滾了。”
連兩個幼兒園中班小屁孩都有這覺悟,白知景低頭瞅了瞅倆人的開襠褲,瞬間覺著自個兒受到了人生迄今為止最大的嘲諷,這剛剛轉晴的心情一下子又突然暴風雨了。
“景兒哥,我大旋風呢?”
“景兒哥,我旺小崽奶糖呢?”
“想得美!”白知景給了他倆一人一個腦瓜嘣,“回答錯誤,沒了,滾吧!”
兩個小屁孩沖白知景做了個鬼臉,又扭了扭屁股,嚷嚷著“景兒哥騙小孩嘍”,踩著滑板車跑遠了。
“真鬧心!”白知景沖著他倆的背影揮了揮拳頭,“忒鬧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