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企業改制的時候，于文柏出資收購了一直不被看好的大眾溫泉全部股權，正式成為大眾溫泉唯一的老板。

二十多年來，裝修高檔、服務項目花樣百出的新式溫泉洗浴在大眾溫泉周圍，遍地開花，但于文柏始終保持原有的布局，最多只是重新粉刷一下。

除了管道維護升級和浴池防水改造，于文柏不允許大眾浴池在必要的消防措施之外，有多余的添置，更不允許有額外的花銷。

也正因如此，大眾溫泉的洗浴價格，始終保持著青遠市最低。

即便過年前的臨時漲價，大眾溫泉的漲價基數和幅度，也可以讓更多的普通老百姓洗得起溫泉，過一個干凈的新年。

后半夜純粹泡溫泉的人，非常少，到沒有任何娛樂項目的大眾溫泉洗澡，更是少之又少。

即便如此，于文柏也堅持二十四小時營業，并且保證按時按量，每天三次更換大池里的溫泉水。

不清楚于文柏底細的人，只會覺得，他是一個比較固執，有點兒古怪的倔強老頭兒。

因為你去洗澡，會有很多不許做的事情。

比如，你剛好趕在大池換水的時間進去，想先泡一泡，于文柏就會攆你先去淋浴，等放滿水再泡。

如果你堅持要先去大池子里泡溫泉，于文柏只會勸你一遍，不要進去；你要是繼續堅持，于文柏就喊人來，給你退票，讓你穿衣服走人。

又比如，你頂著滿頭泡沫的洗頭膏，或者滿身肥皂泡，要跳進大池里泡洗干凈，于文柏或者其他工作人員也會及時出現，阻止你這樣進去。

不聽勸告，退票走人！

很多人非常不理解，憑什么可以在大池里搓澡放屁，甚至小便，卻不能進去洗掉泡泡？

于文柏從來不向任何人解釋，因為那是規矩。

你可以不來，但你不能不守規矩。

老一輩人很喜歡到大眾溫泉泡澡，有的人能從早上六點，當天第一次注新水開始，泡到下午六點。

下午二點換水，便端著茶杯，到溫泉供暖的熱炕上喝會兒茶，吃點兒東西，等換完水，再進去繼續。

于文柏十分樂意接待這樣的顧客，不忙的時候，也會脫掉衣服，進池子泡一整天。

在于文柏眼里，這些人，知道規矩，遵守規矩。

“規矩是個好東西，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嘛。”

于文柏高興的時候，總會把這句話掛在嘴邊。

全國興起下海潮的那段時間，有人建議，大眾溫泉也應該跟隨潮流，增加一些娛樂性的按摩項目。

“不成規矩！洗澡的地方，就是洗澡，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成什么體統？！”

于文柏的特立獨行，不僅讓人佩服，也讓人害怕。

那些戰斗故事自不用細說，司馬北的兒子司馬畫藤慘死街頭，卻被人有意無意的牽連到于文柏身上，就說不清也道不明了。

于文柏從未正面回應過江湖傳聞，但自那以后，司馬北再也沒有動過收購大眾溫泉的念頭。

九十年代中期，青遠市以資源換錢的趨勢日盛，司馬北混跡江湖，南下取經歸來，打起了洗浴中心的主意。

司馬北通過各種手段，從溫泉村大部分洗浴店老板的手中，買來經營權，要全面壟斷青遠市溫泉洗浴資源。

于文柏的大眾溫泉，自然也在收購之列。

但是，于文柏不僅不買賬，反而教育司馬北，年輕人不要太貪心，不要壞了規矩。

見于文柏軟硬不吃，司馬北索性買下大眾溫泉周圍的地皮，挨著大眾溫泉的頭頂，建起一座六層高的豪華洗浴中心，取名叫做水晶宮。

水晶宮的外觀氣勢恢宏，夜晚霓虹閃爍，在當時的青遠市，絕對是地標性建筑。

內部的裝修和格局，更是讓人耳目一新，二樓及以上，全部采用南方宮廷式風格。

再配上美女佳人，特色服務，給顧客一種進入古時候帝王行宮的美妙感受，一時間，到水晶宮洗澡的有錢人，如過江之鯽。

在九十年代末期，到水晶宮洗澡，單人消費千元以下，連貴賓待遇都混不上。

相比水晶宮的門庭若市，大眾溫泉就顯得相對冷清了許多。

不到半年的時間，司馬北便給自己的獨生子司馬畫藤，買了一輛一百多萬的進口豪華跑車，作為生日禮物。

司馬父子，在青遠市可謂風光無兩。

趾高氣昂的司馬北，再次找到于文柏，提出要收購大眾溫泉，進行全面升級改造。

于文柏連正眼都沒有瞧過司馬北，只是淡淡問了一句：“泡澡么？不泡出去！”

司馬北氣急敗壞，揚言要做掉于文柏。

這句話，可不是隨便說的。

江湖上收到這條消息，就有人蠢蠢欲動，要借此搭上司馬北這個大老板。

可惜，蠢蠢欲動的人心動還沒來得及變成行動，就集體靜默了，甚至連司馬北，也只能吃個啞巴虧，打碎了牙，和著血往肚子里咽。

某天清晨，司馬畫藤頭一天晚上的酒還沒醒，開著跑車，想到水晶宮洗澡醒酒。

一輛沒有熄火的面包車里，下來六個壯漢，手持榔頭，將司馬畫藤連人帶車，砸個稀碎。

奄奄一息的司馬畫藤被拖進面包車，向東行駛一段距離之后，像扔垃圾一樣，又被扔在路邊，直至咽氣。

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來無影，去無蹤。

江湖傳聞，正是因為司馬北得罪了于文柏，才收到如此嚴重的警告。

警方排查了半年之久，也找不到任何有效的線索，只好歸在懸案里，等以后或許哪件案子會出現關聯線索，就能找到兇手和幕后指使了。

司馬北想過給兒子報仇，但是，沒有直接證據指向于文柏，因為于文柏甚至罵人的話都沒有說過一句。

而且，現在整個青遠市江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司馬北身上，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藏在暗處的眼睛。

既然對方能在自己家門口，光天化日之下行兇，那么，還會在乎，多帶走一個么？

失去獨生子的司馬北，忽然意識到，自己面對的，是極其恐怖的勢力，相對于深不見底的溫泉水來說，還不如明晃晃的金子，更讓人覺得安心。

如此，才有司馬北與馮毅海的生死決斗。

可惜，司馬北的如意算盤，全部落空。

從那以后，司馬北漸漸退出公眾的視野，后來又娶了個年輕漂亮的老婆，有了一雙兒女，干脆變賣家產，舉家遷移到南方某座城市，徹底開始新的生活。

江湖傳言雖然有待考證，但是，青遠市有三不惹的說法，卻從那時，正式流傳開來。

如今的水晶宮，早已易主多次，里面的裝修格局雖在，卻破爛不堪，沒人修理。

而大眾溫泉，依然是笑迎天下賓朋，保持著固有的風格。

趙義遠開始并想不通，趙家和傳說中的文伯，之間到底有什么聯系。

從狗頭嶺金礦事故開始，接連發生的事情，讓趙義遠又不得不相信， 一切皆有可能。

既然爺爺趙常海臨終這么關鍵的時刻，沒有提起別人，卻單單提起于文柏，那么，其中肯定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呵呵，來啦？進去泡泡吧，剛換的水。”于文柏坐在男浴池門邊的桌子后面檢票，看著滿面愁容的趙義遠，笑道：“像你這個年紀，現在到這里來洗澡的人，很少啦！”

“大爺，寒山寺的鐘聲，還響么？”趙義遠手里握著鎖頭，看著于文柏問道。

于文柏聞言一愣，呵呵笑道：“你是趙家的后人？”

“我爺爺說，如果不知道路該往哪里走了，就到大眾溫泉洗個澡，洗完，就有路走了。”

“呵呵，先洗澡，先洗澡。”

于文柏笑著，站起身來，披上棉大衣，走出去，對賣票的人說：“男湯今晚暫停營業，再有人來，讓他到別處去吧。”

于文柏回到男浴池，順手把“正在維修”的警示牌，放在門口，坐到椅子上，悠閑地喝著保溫杯里的熱茶，等里面的客人洗完離開。

最后一個客人穿好衣服走出去，于文柏慢慢起身，小心地走到洗浴區，對正在泡澡的趙義遠喊道：“后生，過來吧。”

趙義遠聽見，從浴池里出來，擦一擦身上的水珠，把毛巾系在腰間，走向外面。

于文柏脫去秋衣秋褲，只穿個大褲衩和背心，已經坐在炕上，笑呵呵地看著趙義遠。

趙義遠去檢票桌旁，把于文柏的保溫杯添滿水，又給自己倒一杯水，回到熱炕邊。

于文柏點點頭，笑著比劃道：“上回你爺爺帶你來洗澡的時候，你才這么高。”

“于爺爺喝茶。”趙義遠放下一次性紙杯，恭敬地遞上保溫杯。

“孺子可教！說吧，現在是什么情況？”于文柏接過保溫杯，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趙義遠看看眼前這個頭發掉光，渾身長著壽斑的耄耋老人，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大伯是什么時候兼任公安局長的？”于文柏見趙義遠久不言語，開口問道。

“啊？”趙義遠聞言，趕緊計算道：“到今年春節，應該是第四個年頭。”

“這么說來，是你爺爺走后第二年的事。”于文柏沉吟片刻，悠悠說道：“太晚了，你們應該在小武不知道該不該兼任公安局長的時候，就來找我，現在才來，太晚了！”